正文 九

33她準時得分秒不差。我穿著昂熱拉挑選的米色西服和棕色涼鞋,只帶著那隻軟包。

星期天早晨這時候,路上還很寧靜。我們快速前進。我們又沿著海邊行駛,經過它的沙灘、岩石和眾多美食店。我們看不到幾個人。我們在這次途中幾乎沒講幾句話。

昂熱拉穿著一身白套裝,沒有化妝。她把車停在候機大樓前,陪我去櫃檯,一直走到最後的關口。她的眼睛不離開我,但是她不再講話了。直到告別時她才說:「我在上面,在第二個參觀台上。」說完她就跑走了。我接受護照和海關檢查,被全身檢查,因為劫機正是一大時髦。我的飛機已經在呼叫登機了,當我走向開往跑道的汽車時,我轉過身,看到昂熱拉就站在我上方。她站在第二個參觀台上,幾乎是孤身一人。她揮手,笑,我想起那位牧師三年前對她講的有關她的面具的一切,以及她昨天夜裡自己對她的亞洲人臉孔所講的一切。我也笑,笑得很難看,往回揮手。這下她笑得更厲害,揮得更起勁了。我左腳疼。我最後一個走進汽車。它迅速開動,開往等候在停機坪上的飛機。當我再次下車時,我能清晰地看到穿著白套裝的昂熱拉。我再次揮手,她也用雙臂往回揮動。我揮了那麼長時間,直到空中小姐請我登機。

我盯著機外的大海。飛行員將笨重的波音飛機陡地拉高。「請勿吸煙」的牌子熄滅了。我伸手到衣袋裡取藥片。這時,我的手指抓到了一個小小的硬物。我把它取出來。那是我在昂熱拉的藏品中欣賞過的那隻可愛的烏檀木象。她一定是今天早晨把它偷偷塞進我衣袋裡的。

昂熱拉……我看到她站在我面前。她的眼睛。她的美妙的眼睛。太陽突然強烈地穿透機艙窗戶,照花了我的眼睛。我不得不合上眼皮。現在,我才真正地看到了昂熱拉的眼睛。我的手指握緊了那隻小象。我們的飛機繞了一個大彎向北飛去。左腳仍在疼。

34巴黎下著雨。

杜塞爾多夫下著雨。

一個可恨的寒冷的世界包圍著我。我冷。這回我又穿錯了西服。在巴黎的時間太短了,但我從杜塞爾多夫的洛豪森機場給昂熱拉打了電話,通過自撥系統很快就通了。她馬上就接了,她的聲音聽上去透不過氣來:「喂!」

「我是羅伯特。」

「您安全降落了!謝天謝地!」

「我……我想為那隻象道謝,昂熱拉。您把它送給我,讓我很高興……真的,非常開心。當我這麼講時,我就把它握在手裡。」

「希望那隻象帶給您幸運。」昂熱拉說,直到這時我才意識到,我一直在講法語而她說的是德語。

我感動地說:「您在講德語!」昂熱拉難為情了。

「對,」她說,「我請您原諒,羅伯特。」

「請我?原諒?為什麼?」

「因為我……因為我的愚蠢行為。我想通了,肯定不是所有的德國人都想當兵。肯定並非所有的德國人都是納粹。」

「有一大批人。」我說。

「但遠非全部,不,肯定不是。」她的可愛的聲音說,「您,羅伯特,您肯定不是。」

「不是。」我說。

「您也不願意當兵。」

「大概不願意。」我說。

「是啊,我也這麼想。因為我那樣太不公平,您原諒我嗎?」

「這還用問!昂熱拉,您在家裡,我聽到您的聲音,我高興極了!」

「我知道您降落後會打電話。我要呆在家裡。我也想聽聽您的聲音。」

「可您從哪兒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我要呆在這裡。可憐的勞倫特?維阿拉明天早晨就要被埋葬了。您知道,這裡很熱,得迅速處理。事後我馬上去見她母親。」

「我可以再打電話嗎?今天晚上?」

「那當然,」昂熱拉回答說,「那當然。請打吧。」

35「cover,ce。」古斯塔夫?勃蘭登伯格說。他使勁撓著他那光禿禿、正方形的頭顱。「就因為這個我們讓您回來了,羅伯特。」我的上司這回穿著一件橙色和白色條紋的襯衫,他又是口叼一支大哈瓦納雪茄,從一隻袋子里吞食爆米花,那隻袋子旁還有三袋。他已經滿身碎屑,他的辦公桌看上去前所未有的雜亂。他身旁的一張舒服的沙發椅里,坐著一個大約五十歲的男人,衣著非常考究,安詳、鎮定,有一張瘦骨嶙峋、生性多疑的臉孔。勃蘭登伯格向我介紹,他是聯邦財政部的司長丹尼爾?弗里瑟博士。我一點也不明白,是什麼把弗里瑟吹來這兒的。我現在仍沒意識到。在這個星期天上午,環球保險公司的高樓里恰恰是萬籟俱寂。只有勃蘭登伯格在工作——總是這樣。我報告了一下我在戛納的所有經歷。這兩個人聆聽著,那臉色好像他們早已知道了一切,好像他們沒什麼別的期待。另外,勃蘭登伯格還不時地或愁容滿面或怒氣沖沖地注視著我,讓我摸不著頭腦。

「cover和ce這兩個詞為什麼打動了您……」我剛開口,古斯塔夫就馬上打斷了我:「現在你先住口。弗里瑟先生是專門從波恩趕來參加這席談話的。」

「星期天?事情這麼急?」

「沒有比這更急的了。」弗里瑟說。他的聲音悅耳。

「弗里瑟先生對我們的案子也感興趣。」

「興趣濃厚。」弗里瑟說。

「你在戛納調查的那樁罪行,那艘爆炸的遊艇,十二個人死亡——現在又有了第十三個人,這位專家,他叫什麼?……」

「維阿拉。勞倫特?維阿拉。」

「這位維阿拉,我馬上就嗅出來,這是一樁有著經濟背景的罪行。一樁經濟犯罪。一件白領獸行。其範圍之廣甚至連我都無法想像。我原來不知道,弗里瑟先生已經對赫爾曼和他的生意感興趣較長時間了。現在我們決定共同合作。為了讓你理解事關何事,弗里瑟先生得向你作出解釋。很複雜……」

「我將盡量介紹得簡單扼要。」從波恩財政部來的那個人說,「您看,盧卡斯先生,我們今天有著世界範圍的通貨膨脹,這已不是秘密。如果我們不能成功地控制它,將會出現一場世界範圍的經濟大災難。它將至少跟第二次世界大戰一樣嚴重。」他講起話來總是平靜、安詳、中肯,只有從他緊張的臉上才能看得出,他講的話是多麼地令他不安。「我還想事先說明,我認為,通貨膨脹是世所能有的最卑鄙的盜竊,因為像我們此案里一樣,對那些知情、殘酷並且肆無忌憚地利用它來謀取私利的人,法律拿他們一點辦法也沒有。」

「你要對付的是豬玀。」勃蘭登伯格說,把爆玉米花塞進嘴裡,「這就是說,我們得對付他們。」

「這場通貨膨脹和您所講的危險是如何產生的呢,弗里瑟先生?」我問,很不合邏輯地想起昂熱拉家廚房裡的凳子。我曾經坐在那上面,看她做色拉。

「您看,」弗里瑟說,「如今全世界有高達七百億左右的美金閑置著。七百億!您能想像這麼個數字嗎?」

「不能。」我說。

「誰也想像不到。可事實就是這樣。這七百億製造了這場不幸的一部分。」

「首先,它們從哪兒來?」我問。

「從那邊的大康采恩,從私人銀行,從大銀行,從最強大的投機商。它們產生於美國的所謂『赤字消費』。」

「這是什麼東西?」

「美國仍然是進口高於出口。因此,越來越多的美金流往國外。美金還是世界上的主導貨幣。長期以來,它一直就超過了它的實際價值。可美國人如今很不願意貶值。要不然黃金的價格就會上漲,這將對俄國人有益。他們有大量的黃金礦藏,隨時可以拋向市場。比方說,因此,美國人也被禁止購買美國日漸減少的金子。我們可以,瑞士人可以,美國人不允許。另外,我堅信,很快就會發生一場嚴重的美金危機,美金到時候必然會貶值,也許會貶值百分之十。這還遠沒有完!不過繼續說吧:如果光是美國的康采恩或事關跨國公司,那事情就好辦了。他們可以在我們這兒購買德國的股票,想買多少就買多少。而普通的美國人,若想得到德國的股票,就得支付百分之十二的稅。」

「這可真是卑鄙。」我說。

「一種完全合法的卑鄙行為。」弗里瑟說。

「到底什麼是跨國公司呢?」我問。

「那些企業在所有工業國家都設有分廠,這樣在哪裡都不會被當成外國人——他們卻不必感到對這些國家承擔任何義務。正如所講的,合法。只要這些國家本身不反對,不採取措施,我簡直想講,聽任這些跨國公司勒索,閉上眼睛,它就合法。而對外國的每一位私人,卻把眼睛睜得大大的。」

「可這是些什麼法律啊?」我驚愕地說。

「人人平等,」勃蘭登伯格嘀咕說,滿嘴爆米花,「可是有些人比其他人更平等。」

「那現在這七百億閑置的美金在幹什麼呢?」弗里瑟強調地問,「它們存放在銀行里,它們被用來在外國投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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