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

4

「羅伯特!」

我驚醒。有片刻工夫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我的思想神遊得那麼遠。噢,是的,當然。杜塞爾多夫。卡琳。我妻子現在繞過桌子來,擠到我的膝上。描述我在香港的經歷花了這麼長時間,我對它的回憶卻一定是匆匆忙忙,也許在一兩秒鐘之內就回憶了一切。

卡琳無論如何什麼也沒覺察。她雙手抱住我的頭,吻我的臉,撫摩我的頭髮,抽泣起來。

「對不起。我太對不起了。為我說過的一切。你是個好人,你愛我,這我知道,儘管有那一切,是的,是的,你很愛我……」她的晨服現在滑得敞開了,我看到她的雪白的肌膚和那豐滿的乳房。她瘋吻我,在我的胸部揉搓。我垂臂坐在那裡,我的膝蓋開始微微哆嗦,因為卡琳讓我感覺到非常重,雖然她只有六十一公斤。「你有病」,她接著說,越說越快,「你肯定有病。你無論如何得去看大夫。你向我保證?你得保證,羅伯特,求你!」

「好。」我說。

「今天就去!」

「今天就去。」我說。我今天跟我們公司的顧問大夫約好了。每年一次的例行檢查。如果真查出我有病了,怎麼辦呢?當然不是有生命危險的病,但還是有病。也許病得我不能再從事我的職業了。或者得休息一至兩年。那怎麼辦?儘管我對一切都無所謂,儘管我生活得沒有一點歡樂,為了生活我還是需要錢。如果我不工作,錢從何而來呢?就算擺脫了一切,尤其是擺脫了自己的生活,總得吃飯,付房租,交稅。

卡琳沒察覺我心裡在想什麼。她還從來沒有覺察過。她還在講,像連珠炮似的。

「好。謝謝。羅伯特。請你原諒我所講的一切。我不是那個意思。但你得理解我。要……要是就這樣生活,我還太年輕。我永遠不會欺騙你,不,這我做不到!這我絕對做不到。雖然有一大群傢伙追求我,是的,這你可以相信我。可我怎麼能跟這些傢伙建立關係呢?哪怕你離開這麼久,我仍然愛你。哎呀,羅伯特,羅伯特,我太愛你了!只愛你一個。我將始終只愛你一個人!你相信我嗎?」

「相信。」我說。我膝蓋上的她越來越重了。

「那你原諒我講過的一切嗎?我完全是說過就算了。你原諒我,好嗎?」

「好的。」我說。我的左腳又疼起來了。這是那種痙攣的、持續的疼痛,我對它是那麼熟悉,但它有可能更厲害,厲害得多。這種可能總是有的。

「我一直想做你的賢妻,這你得承認,羅伯特!難道不是這樣嗎?」

「是的,」我說,「當然是這樣。」

「我把家裡收拾得井井有條。我料理你的臟衣服、你的西服、你的所有電話和需求,當你不在時……」「這不對。她弄丟我的東西,她不接聽電話,多年來我的衣服就是我自己管。她只關心她自己的。可為什麼要反駁?幹嗎?這能有什麼意義?我關心的完全是另外一件事。去顧問大夫那兒做檢查。撒謊。如果必要,我會幹脆撒謊,不錯,疼痛嗎?發作嗎?這輩子從沒有過!您怎麼想得起來的,大夫?」

「我不亂花錢。我不耍花招。我對你忠實,在每個講你壞話的人面前保護你。有些人是這樣的,你相信我嗎?」

「是的。」我說。

「我不讓人家對你有任何傷害。」卡琳講得很快,同時她的雙手在我的頭髮里撫摸,「你是最好最可愛的男人,但你的職業累壞了你,這個該詛咒的公司會送你進墳墓。我知道,你之所以這樣,只因為你確實有病。但什麼病都有葯醫,等你今天看過了大夫,咱們就會知道你怎麼了,那就可以治療你了,是不是?」

「是的。」我說。

「他們得讓你休一個長假,到時候咱們去東海邊,你從前總想跟我去那裡。咱們去那完全屬於咱們的地方,你在那裡休養,咱們散步。等你休養好了,真正休養好了,然後……然後咱們又睡到一張床上,是不是?」

「是的。」我說。

「一切又會重歸於好!」她喊道,「一切!你還記得從前的情形嗎?我們曾經多麼瘋狂?瘋透了。但是我……我絕對不會逼你。你會自己再來找我,因為你一直還是愛我的,只是你的身體狀況太糟了,是不是?」

「是的。」我說。

「別光講『是的』。」她懇求地說,「你說,這只是因為你的身體狀況太糟,你仍然愛著我,請你說吧!」

「我還一直愛著你,只是我的身體狀況太糟。」我說。腳里的痙攣果然越來越厲害了,一種針扎似的、令人害怕的疼痛,感到好像這腳不再屬我所有。它麻痹了、死了,像鉛一樣沉重。偏偏是在今天,在我必須去見我們公司的顧問大夫的日子。我越過卡琳的臉望向桌子,發覺我的香煙從煙灰缸里掉落了,在檯布上燒出了一個洞。

「你再說一遍你愛我,羅伯特,說我是個蠢女人!」

「你是個蠢女人,我愛你。」我說。她擁抱我,讓她的身體壓著我的身體,她的頭現在偎在我的臉頰上,下巴放在我的肩上。我從她的身旁望向窗戶。窗外雨瀟瀟,風獵獵。

這是一九七二年五月十二日,是個星期五,八點左右,在杜塞爾多夫公園街213號樓的三樓,在我們的房子里的早餐桌旁。這一天天色不會亮堂起來,杜塞爾多夫還很涼,對這個季節來說太涼了。我胸口和腳上的疼痛突然消逝了。在大夫那兒一切都會正常,我想。啊,是這樣的,說到卡琳跟我演的這齣戲——您知道,我對這種事已經習以為常了。我根本不是在認真聽。我熟悉開始的這種盛怒,熟悉這些痛罵和詛咒,熟悉這最後的請求,以及那虛假的和好,我的假許諾,一切。這對於我已變得那麼無所謂。杜塞爾多夫已經連下三天雨了。

5

所有這些我對古斯塔夫?勃蘭登伯格當然都隻字未提。當他問「卡琳怎麼了」時,我只是聳聳肩,說:「沒什麼大不了的。總是老一套。」

「見鬼。」古斯塔夫說,他現在又在試另一套路了,那慈父般的套路,「這女人會搞死你的,羅伯特。」

「啊哈。」我說。

「別打哈哈!我一直就對你講過!咱們相識多久了?十九年。十九年,夥計!我是你結婚的證人,你還記得嗎?那是在十年前,在十一月的那個鬼日子。我在結婚登記處站在你身後,那裡的那傢伙問您願意嗎,等等。我說,那麼大聲,大家都能聽到,但是我不在乎,我說:『說不願意,羅伯特,見他媽的鬼,說不願意!』我說過這話沒有?」

「你說過。」

「是不是因此鬧出了一場大丑聞?」

「你住口吧。是的,是鬧出了那場醜聞,你講的一點沒錯。」

「可你沒講『不』,你說了『是』。那時我就看透了你妻子。她漂亮。善做家務。不大謙虛。不理解你,從來不理解你。恨你的職業,一直就恨。羅曼蒂克的想像。小市民。夥計,一個人怎麼可以這樣糟蹋他的生命?你當時貪圖美色,這是唯一的解釋。」

「倒也是。」我說,心想,我附和他,不讓他掃興,任務當然得接受。我畢竟又要離開卡琳了,這總算是回事。您看,在我這種狀態,對什麼都感激。「我實在是快為她發瘋了。」

「可你有一次醉酒後對我講過,她總是可怕地裝腔作勢,當你在床上想跟她來某種比較精緻的方式時。」

「這令我更加淫蕩!最後,她每一次都是狂野不羈,熱情似火。這你不理解嗎?」

「那就干、干、干!」古斯塔夫說,「你比她年長十歲。你應該知道,你不能永遠滿足她。跟誰都不會。我為什麼從沒結婚,嘿?當我需要時,我就去找,然後就了結,一筆了結!」

「對,這是你。」我說。

「什麼,是我?你聽著,羅伯特,你還不算老。還不算晚。你得改變你的生活。你得離開卡琳,多年來我就對你這麼講。她今天早晨當然又大吵大鬧了。你別搖頭,她吵了,我知道。我從你臉上看得出來,我比你更了解你!」

是嗎,你是這樣嗎?我想。

「好吧,」我說,「我們又吵了。大吵了一場。」我站起來,笑了笑,「只是最初的震驚,你理解嗎,古斯塔夫?你如果派我去南方的戛納,你就是幫了我一個忙,一個天大的忙!我又離開這裡了。每次離開,我總是開心。」

他似信非信地望著我。

「可這總不是辦法。」他說,噴出爆玉米花,「好,你接受這個案子,這讓我很高興。我真的高興。但你終有一天得回來。到時候又會怎麼樣?到時候一切又會重演。」

「不。」我說。本來也同樣可以講「是」。

「你終於要採取行動了?你要跟卡琳分手?」

「是的,」我說,「我要跟卡琳分手。」我絕不這麼做,我想。人生都各有突變,有人早,有人晚,有人死於它,有人繼續活下去。如果完成了這一突變,就能繼續活下去。幾百萬人都這樣生活著,肯定,幾百萬人。很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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