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文

每個座位上都坐了人。教堂裡滿滿是人。有人喃喃打招呼,含著眼淚擁抱,但所有的人都把眼睛避開不看講壇。一般的追思儀式中,你面朝前方坐,卻不大可能因此正對著亡者留下的那片空虛。(從前他都坐那個位子……他都站在那個講台旁邊……)

大中風發作後,大法師在平靜的昏迷狀態中又活了幾天,足夠他的妻子兒女孫兒女趕到,向他低聲告別。我也去了。我摸摸他濃密的白髮,把我的臉貼在他臉旁,承諾絕不讓他第二度死亡,而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他就不會被遺忘。過去八年來,我從沒有在大法師面前哭泣過。

我終於流淚的時候,他看不見。

我回家,等電話。我沒有馬上就動手寫他的祭文。他還在世時若我就寫了,這樣感覺不對勁。我有錄音帶、筆記、照片、便條;我有教科書、講道稿、剪報;我還有一本夾著一家人照片的阿拉伯文小學課本。

電話終於打來的時候,我才動筆。我看也沒看一眼那堆資料。

※※※

現在,我摸到外套裡那幾張打好字的紙,那是他對我做的最後一項要求。那幾張紙,摺好了放在口袋裡。原本我以為充其量兩、三個星期就能解決的行程,卻走了八年,經歷了我四十到五十歲這十年間大部分的光陰。鏡中的我,看起來老了不少。我回想讓這一切開始的那個晚上。

(幫我寫祭文好嗎?)

感覺像上輩子的事。

低聲禱告後,他的追思儀式開始,這是這個教會六十年來第一場不是由奧勃特.路易斯主持而他也不在場的儀式。經過幾分鐘,幾番禱告,現任拉比史蒂芬.林德曼——他是大法師生前殷勤歡迎前來接替的人選——以充滿愛和優美的詞藻稱讚他的前輩。他用了一個令人低迴不已的句子:「啊,逝者如斯。」

教堂裡安靜下來。輪到我了。

我踏上鋪著地毯的階梯,走過那個靈柩,裡面是那位用他的祈禱之屋與信仰——美麗的信仰——教誨我的人。一陣哽咽湧上來,我必須停下腳步才能調勻呼吸。

我站在他從前習慣站立的地方。

我微微俯身向前。

我這麼說了——

親愛的拉比——

可以說,你成功了。你終於讓我們大家在大節期以外的日子全員集合,來到這裡。

我想,在內心深處,我知道終究會有這麼一天。但如今站在這裡,仍然覺得情況顛倒了。我應該在台下,你應該在台上。台上是你的地盤。我們總是往這兒來找你,由你帶領我們、啟發我們、唱歌給我們聽、出題目考我們、告訴我們從猶太律法乃至我們的名字位於哪一頁的每一件事的解答。

宇宙的結構本來就是我們在下,上帝在上,你在中間。如果上帝太令人畏懼,我們不敢面對他,就先來找你。就像是和坐在老闆辦公室門口的祕書交朋友。

可是,現在我們去哪兒找你呢?

八年前,你在我一次演講結束後來找我,你說要我幫你一個忙。你問:我可以在你的喪禮上演講嗎?我當下愣住了。直到今天,我還是不知道你為什麼挑中我。

但你一提出要求,我就知道兩件事:我永遠不可能說不。那是其一。此外,我需要對你、有更多的了解,不僅要認識身為神職人員的你,也要認識作為一個普通人的你。所以我們開始見面聊天,在你的辦公室、在你家中,這兒一小時、那兒兩小時。

一星期延長為一個月。一個月延長為一年。八年過去了,我有時會想,這整件事會不會是拉比為了引誘我來上成人教育課程所施的妙計。我們見面時,你會哭會笑:我們辯論大大小小的觀念,提出各種假設。我發現你除了穿法袍,也會穿涼鞋配黑襪子——不是多麼好看的搭配——外加百慕達短褲。你還會用格子襯衫配羽絨背心。我發現你酷愛收藏信件、文章、蠟筆畫和過期的通訊《聖堂閒話》(Temple Talk)。有人收集汽車或服飾,而你從來沒遇到不能歸檔的好點子。

有次我對你說,我跟你不一樣,我不是為上帝工作的人。你打斷我說:「你是個為上帝工作的人。」你告訴我,這一天來臨的時候,我一定找得到話說。

這一天真的來到,而你已遠去。

這片講壇像沙漠一般空虛。

不過沒關係,先介紹你的基本資料。凡是寫得好的祭文都要介紹基本資料。你在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出生於紐約:家境非常貧窮,你父親一度搭上火車想去阿拉斯加找出路——而他自始至終沒有違反過猶太飲食的戒律。你的祖父和岳父都擔任拉比,你的族譜中有好多位拉比,但是你想做歷史老師。你熱愛教書。後來你嘗試通過拉比的考驗,失敗了。可是,一位偉大的猶太學者說了一句話,這句話你日後引用了不知多少次,鼓勵了我們之中很多人:「再試一次。」

你果真再度嘗試。感謝上帝你再試了一次。

你受任神職那年頭,流行的是去美西、去加州發展。那兒有很多富裕而正在擴張的猶太教會。你卻沿著紐澤西州收費高速公路坐了兩小時車,來到一個搖搖欲墜的教區,只有一棟住宅權充聚會所。你來這裡,因為你就像電影《風雲人物》(It』s a Wonderful Life)裡的詹姆士.史都華一樣,覺得有義務跟家人住得近。你也像片中史都華扮演的角色,再也沒有離開過這個地方;你不僅沒有離開,還建造了這座聖堂。有人會說,你義不容辭扛起這份責任。

在你充滿愛心的照顧之下,這座教堂從一個權宜的聚會場地發展成一座蓬勃興盛的猶太會堂;它位處兩座基督教教堂之間,不算最有利的地理位置,卻站穩腳步。你總能用最好的方式和平共存。當對街的天主教神父侮辱了我們一位教友,你要求他道歉:神父致歉之後,你同意他以一種表態來贖罪。你們等天主教小學的學生下課在校園裡嬉戲時,你與神父挽著手到校園裡散步,說明了不同信仰也可以和諸相處,比肩同行。

你用這種方式為我們出頭。你使我們有自信,使我們的會員人數激增。你為我們創辦學校,你建立了一個神聖的社區,你這些作為使得我們人多到擠不下了。你帶領遊行與遠足。你挨家挨戶登門拜訪,無數次的登門拜訪。

你是一位為人服務的教士,從不表現得高高在上。大家爭著聽你說話,怎麼樣也要擠進來聽你講道,彷彿錯過你講道就是一種罪。我知道你最討厭聽眾在講道結束後搶著往門外跑。但大法師啊,想想在多少家猶太會堂,講道還沒開始,聽眾就爭相離開了!

做了整整六十年拉比,你終於離開講壇,但你沒有像很多退休的人那樣搬去佛羅里達,你只是坐到這座教堂的後排去。這是個謙卑的姿勢,但你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真正搬到後排的,就如同靈魂不可能在肉體裡退居偏僻的角落。

這兒是你的房子,大法師。你在屋椽裡,在地板裡,在牆壁裡,在燈光裡。你在每條走廊的每一聲迴音裡。我們現在就聽見你。我仍然聽見你。

我——我們每個人——怎麼能讓你走?你交織在我們的生命裡,從出生到死亡。你教育我們,為我們證婚,給我們安慰。我們的每一個人生里程碑,我們的婚禮與喪禮,都有你在場。悲劇來襲時,你給我們勇氣;我們對上帝咆哮時,你撥動我們信仰的餘燼,並提醒我們:有位廣受尊敬的哲人說過,唯一完整的心是碎過的心。

看看今天在場每一顆破碎的心。看看這座教堂裡每一張臉。我一生中只有一位拉比。你一生中只有一批會眾。我們向你告別,就等於對自己的一部分說再見。

可是,現在我們去哪兒找你呢?

記得嗎,大法師,有次你告訴我,你童年住在紐約的布朗士區,住在那兒的人們擁擠而親密。有次你推撞一輛貨車,指望車上掉一顆蘋果下來,五樓的鄰居從窗戶裡往外喊:「奧勃特,不可以。」你的生活中,每層樓的消防逃生門口都豎著一根上帝的手指對著你搖動。

這麼說吧,你就是我們的那根手指頭,從窗口伸出來對著我們搖動說不可以。光說我們沒做的壞事有多少,你就行了多少善。這兒在座的很多人都搬過家,換了新地址、新工作、新氣候,但是我們心裡始終尺有同樣一位老拉比。我們往窗外看去,還會看見你的臉,聽到風中傳來你的聲音。

可是,現在我們去哪兒找你呢?

我們最後幾次聊天的時候,你經常談到死亡與死後的世界。你歪著頭唱:「別啊,天上的主,你帶我走的時候,可別讓我受太多苦。」

順帶提一句,大法師,關於唱歌。到底怎麼回事?詩人惠特曼歌詠人際接觸的電流,歌手比莉.哈麗黛唱的是藍調,你……你什麼都唱。你連電話簿都可以唱。我打電話問候你,你唱著回答:「白髮蒼蒼的老拉比,已經比不得過去……」

關於唱歌,我開過你玩笑,但我其實很喜歡你這樣,我想我們每個人都喜歡。所以我們一點都不意外,上個星期病魔的最後一擊把你從我們身邊奪走之前,護士準備幫你擦澡時,你還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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