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瑪小姐

我母親的下一個約會,她說是要去探望一個住在我們稱為「平房區」的人。這個地區大多是窮人家住的那種連成一排的房子。我確信我們必須開車過去,可是我才想開口問她,門鈴就響了。

「查理,你可以去開門嗎?」母親把一個盤子放進水槽。

我猶豫了一下。我不想開門讓誰進來,也不想接電話。母親又說一次:「查理,去開門好嗎?」我站起來,慢慢走到門邊。

我對自己說,不會有事的。可是,我的手一碰到門把,我突然感覺到一陣狂風迎面朦起,使得我什麼也看不見。一陣波浪般的光襲來,還響起一個男人的聲音,是打電話到蘿絲家的那個男人的聲音。它嘶吼著。

「查爾斯.伯納托!聽著!我是警察!」

它像是一陣暴風雨。聲音好近好近,近得我幾乎能觸摸到它。

「查爾斯,你聽得到我說話嗎?我是警察!」

我踉踉蹌蹌往後退回來,兩手蒙住臉。光消失了。狂風平息了。我只聽到自己粗濁的呼吸聲。我四下尋找母親,她仍然站在水槽邊。剛才情景只發生在我的腦子裡。

我等了幾秒鐘,吸了三口長長的氣,才小心翼翼轉動門把。我的眼光往下垂,等著見到剛才對我吼叫的那位警察。不知道為什麼,這警察在我想像中十分年輕。

當我抬起眼,我看到一位黑人老太太。她戴眼鏡,鏡架連著一條鏈子,鏈子繞在脖子上。她頭髮蓬亂,嘴裡叼著一根點燃的香菸。

「奇克喔喔,是你?」她說:「看看是誰長這麼大啦。」

※※※

我們都叫她瑟瑪小姐。她曾經為我們打掃房子。她很瘦,肩膀很窄,經常咧著大嘴微笑,脾氣很急。她把頭髮染成橘紅色,菸不離手,幸運牌香菸。她像男人一樣把菸放在襯衫口袋裡。她在阿拉巴馬州長大,最後來到派普維爾灘。在派普維爾灘這地方,一九五〇年代晚期,我們住的附近家家戶戶都僱了一個像她這樣的人來幫忙。大家稱呼她們為「做家事的」,但說真話的時候則叫她們「女傭」。以前我父親會在星期六早晨去位於荷恩餐廳附近的公車站接她;父親在白天出門時付她錢。他把折了幾折的紙鈔從她臀部旁邊送過去,彷彿他們兩人都不應該看到這些錢。我們出去打棒球的時候,她就花一整天時間打掃房子。回到家,不管我喜不喜歡,我的房間都會變得一塵不染。

我母親堅持要我們喊她「瑟瑪小姐」,這件事我記得。我也記得,她不許我們走進她才用吸塵器清理乾淨的房間。我記得她有時會在後院陪我玩接球,她投球的力道和我一樣強。

也是她在無意間發明了我的綽號。我父親曾經想叫我「查克」,不過我母親討厭這個名字,她說:「查克?這名字聽起來像一個在牧場管牛的工人!」可是呢,由於我老愛在後院朝著屋裡大叫「媽」或「蘿貝塔」,於是有一天瑟瑪小姐抬起眼睛,臉色不悅,她說:「小子,你這麼扯著嗓子喊,簡直像隻公雞。查克喔喔叫!」我那還沒上小學的妹妹說:「奇克喔喔!奇克喔喔!」最後,不知為什麼「奇克」兩字保留了下來。我想,這就使得我父親不太喜歡瑟瑪小姐。

「珀希,」她咧嘴笑開了對我母親說:「我常常想到你。」

「謝謝。」我母親說。

「我真的常常想到你。」

她轉過身,面對我。

「奇克喔喔,現在我沒法兒跟你玩丟球遊戲了。」她笑出來:「我太老了。」

我們坐進她的車。我猜想,我們坐她的車是要到平房區去。母親要為瑟瑪小姐做頭髮。這件事感覺上有點怪。然而我對母親過去十年的生活所知甚少。我陷在自己的人生起伏裡,出不來。

我們的車往前進。我望向車窗外,頭一次看到人影。一個留著銀色鬍子的憔悴老人,手拿耙子走向自家車庫。母親向老人揮手,他也揮手致意。有個女人的髮色像香草冰淇淋,她身穿家常便服,坐在自家門廊上。母親也向她揮手。她揮手致意。

我們往前行進了一段路,然後來到了窄一點的街,路面也顛簸了一些。然後我們轉向一條碎石路,來到一棟雙併房屋前面。這屋的門廊是有屋頂的,兩側是通往地下室的門,這兩扇門非常需要粉刷。有幾輛車停在車道上。一輛腳踏車側倒在前院地上。瑟瑪小姐把車停好,然後關掉引擎。

我們走進屋裡。臥房牆壁鑲了木板條,地上鋪著橄欖綠的地毯。床鋪是老式的設計,床四周各有一根掛床帳的桿子。瑟瑪小姐突然往床上一躺,倚著兩個枕頭。

「發生了什麼事?」我問母親。

她搖搖頭,彷彿在說:「現在不要問。」然後,她開始拿出她手提袋裡的東西。我聽到幾個小孩在另一個房間裡喊叫,隱約還有電視的聲響,以及餐盤從餐桌上移開的聲音。

「他們都以為我在睡覺。」瑟瑪小姐低聲說。

她看著我母親的眼睛。

「珀希,我很感激你為我這麼做。這就麻煩你開始囉?」

「當然。」母親答道。

◆◆◆

我沒有站出來支持母親的時候

我沒有告訴她,我見到了父親。下一場球賽,父親又出現了。我走向本壘板的時候,他朝我點頭。這一次我也對他點了點頭,非常輕的動作,然而我點了頭。那場球我三次上場,三次都有斬獲。我打了一支全壘打,加上兩支二壘安打。

接下來幾個星期,我們維持著這種接觸。他坐在那裡,看著。我揮棒的樣子,彷彿球有兩呎寬。直到有一天我在一場客場比賽中擊出兩支全壘打,賽後,他在我們球隊的巴士旁邊等我。他穿一件白色高領衫,外罩藍色防風夾克。我注意到他的鬢角斑白了。他看到我,抬起了下巴,彷彿在抵抗我個子比他高的這樁事實。他說的第一句話是:

「去問你的教練,能不能讓我開車送你回學校。」

這種時刻,我什麼都可以做。我可以吐口水。我可以對他說,下地獄去吧。我可以不理他,就像他不理我們一樣。

我可以說一些關於母親的話。

但是我都沒有。我就照著他的要求做了。我請教練准許我不坐巴士回家。他尊重教練的職權,我尊重父親的職權。當我們都表現得像個男人,世界因此變得合理。

※※※

「我不知道耶。珀希,」瑟瑪小姐說:「這需要一個奇蹟。」

她手裡拿著小鏡子。母親往袋子裡拿出幾個瓶瓶罐罐和珠寶盒。

「這是我的奇蹟袋子。」她說。

「是嗎?你袋子裡有沒有能治好癌症的方法呢?」

母親拿起一個瓶子。「我有乳液。」

瑟瑪小姐笑了。

「珀希,你覺得這樣很傻,對不對?」

「你怎麼了,親愛的?」

「我是說,都到這種時候了還希望自己好看一點,這樣很傻吧?」

「如果你是問這個,我說這樣一點也沒有錯。」

「你看,我的孩子們在那裡,只是這樣。還有他們的孩子。我希望他們看到的我是很健康的樣子,你明白嗎?我不希望他們看到我像一塊爛抹布,然後為我擔心。」

母親為瑟瑪小姐的臉龐抹上乳液,然後用畫小圓圈的方式在她臉上按摩著。

「你永遠不會像一塊爛抹布。」

「這種話多說一點,珀希。」

她們又笑了。

「有時候我很懷念那些個星期六。」瑟瑪小姐說。

「我們那時的確很開心。」母親說。

「我們那時的確很開心。」瑟瑪小姐表示同意。

她閉上眼睛。我母親的手繼續工作。

「奇克喔喔,你媽是我遇過的最棒的夥伴。」

我不確定她這話什麼意思。

「你在那家美容院工作過?」我說。

「那時候我們挺開心的,對不對?」

母親咧開嘴笑了。

「不是。」瑟瑪小姐說:「我再怎麼努力做,也沒法子讓任何人變得好看。」

母親蓋上乳液瓶的瓶蓋,拿起另一個小罐。她打開罐蓋,用一塊小海綿往罐裡沾了些東西。

「在說什麼啊?」我說:「我不明白。」

她舉起了海綿,那模樣好像一個藝術家即將用畫筆往帆布上作畫。

「我和她一起打掃房子,查理。」她說。

她看到我臉上的表情,對我搖了搖手指,表示這個話題可以結束了。

「你以為我靠什麼來供你們兩個讀大學的?」

※※※

到了大學二年級,我比剛進大學時增加了十磅的肌肉。我的打擊能力反映出這件事。我的打擊率在全美大學球員中名列前五十名。由於父親再三敦促,我參加了幾場錦標賽。這些比賽為職業球探提供了一扇櫥窗,這些個上了年紀的男人,咬著雪茄,端著筆記本,坐在看台上。有一天,其中一人在比賽結束後走向我們。

「這是你兒子?」他問我父親。

父親帶著懷疑的神情點了點頭。對方頭髮稀疏,鼻頭很大,上衣很薄,透出內衣的顏色。

「我是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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