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堂遇見的第二個人

艾迪覺得雙腳碰到了地面。天空的顏色又改變了,從深藍變為炭黑。此刻艾迪的四周都是傾倒的樹木與黑漆漆的瓦礫堆。他抓了抓自己的手臂、肩膀、大腿和小腿肚。他覺得更強健了,然而當他試圖觸摸自己的腳趾,他發現自己辦不到:靈活的身手不見了。孩提時代感受到的彈性,現在不復存在。他身上的每根肌肉都像鋼琴弦一樣緊繃。

他四下環顧,這是個沒有生命跡象的地帶。不遠處一座山丘上,躺著一輛毀損的貨運馬車,還有一具腐爛的動物屍骨。艾迪覺得有一股熱風吹過他的臉。天空猛然化為火焰般的黃色。

艾迪再一次拔足奔跑。

此時他奔跑的步伐換了一種,是軍人般的沉重整齊步伐。他聽見了雷聲——或者是某種類似打雷的聲音,或是爆炸,又或者是炸彈轟炸的聲音——他出於本能,把臉朝下,趴在地上,匍匐前進。天空裂開,大雨傾盆而下,密密實實、色如赤褐。艾迪壓低頭,順著泥漿緩緩爬行,並把嘴邊的髒水吐掉。

爬著爬著,最後他發覺自己的腦袋碰到了一個堅硬的東西。他抬頭一看,是一支插在地上的來福槍,槍托上撐著一頂鋼盔,握把處則吊著一塊兵籍號碼牌。艾迪在雨中瞇起眼仔細瞧,用手指觸摸那塊兵籍號碼牌——然後他倉皇後退,退到一堵滲著水的牆前。牆上滿滿是一棵粗壯榕樹垂下來的鬚根,密密麻麻。他急急撲向鬚根所覆蓋的陰影裡,拖著腿,蹲了下來,試圖緩和呼吸。即使是在天堂,恐懼還是找上了他。

那副兵籍號碼牌上,刻著他的名字。

※※※

年輕人上戰場打仗。有時候他們上戰場是因為非去不可,有時候是出於自願。年輕人永遠覺得自己應該上戰場。人世間一個又一個的哀傷故事,幾百年來傳頌著人們是如何誤以為拾起武器就叫做勇敢,而錯把放下武器視為懦弱。

艾迪的祖國參戰了。他在一個下雨的早晨醒來,颳了鬍子,把頭髮往後梳,然後就跑去應徵入伍了。別人都在戰場上打仗,他也應該去。

母親並不希望他上戰場。父親聽他說了這件事,燃起香菸,緩緩吐出一口煙。

「什麼時候去?」父親只問了這麼一句。

艾迪從來沒有使用過真槍實彈,於是他就去「露比碼頭」的射擊遊戲場開始練習。投下五分錢硬幣,機槍就開始嗡嗡響,然後瞄準前面的各式叢林動物圖案,獅子或長頸鹿之類的,然後扣下扳機。每天晚上,艾迪在「迷你鐵道」的駕駛工作結束後,就去練習射擊。「迷你鐵道」是「露比碼頭」新增的小規模設施之一,因為自經濟大蕭條以來,雲霄飛車變成了昂貴的娛樂。顧名思義,「迷你鐵道」就是那意思,它的車廂高度約莫是成年男子的大腿部位。

艾迪在應徵入伍之前工作了一段時間,他想存錢,打算去大學讀工程學。他的目標——他想要建造東西,不管他哥哥老是說:「算了吧,艾迪,你的腦筋沒有好到那種程度。」

戰爭一開打,碼頭樂園的生意就往下掉。艾迪的顧客如今絕大多數是女人家帶著子女來玩兒,爸爸們都離家打仗去了。有時候孩子們會要求艾迪,讓他們坐在他肩上;假如艾迪照辦,他就會看到小朋友的母親臉上露出悲傷的微笑:他猜想,把孩子扛起來並沒有錯,錯的是不應該扛在他這副肩膀上。艾迪心想,不久他也要加入那些男人在遠方的行列,結束他在這裡每天為軌道上油、操作煞車桿的生活。戰爭喚起了他的男子漢意識。說不定,也會有人思念他。

在離家的前幾天,有一晚,艾迪彎著身,貼緊射擊場的遊戲來福槍,專心射擊。砰!砰!他在腦中想像:當真要對敵人開槍的時刻,不知會是什麼樣;射中了敵人時,對方會發出什麼聲音呢?——砰!——會不會,他們就只安安靜靜倒下,像練習場上的這些紙板獅子長頸鹿一樣?

砰!砰!

「你在練習殺人嗎,小夥子?」

米基.席亞來到艾迪身後。他法國香草冰淇淋顏色的頭髮一頭汗,整張臉紅通通,先前大概喝了幾杯不知道什麼玩意兒。

艾迪聳一聳肩,繼續練習射擊。砰!命中了。砰!又命中了。

「嗯。」米基咕噥。

艾迪希望米基走開,好讓他專心瞄準目標。他感覺到這個老酒鬼站在他身後。艾迪聽到他濁重的呼吸聲,空氣從他鼻腔嘶嘶嘶出入,像是腳踏車的輪胎在打氣。

艾迪繼續射擊。

突然間,他發覺自己的肩膀被人緊緊握著,很痛。

「小夥子,聽我說。」米基的聲音像是在低聲咆哮:「戰爭可不是遊戲。如果情勢逼得你一定要開槍,你就扣扳機,聽到沒?不要有罪惡感。不要猶豫。你就開槍,一直射,千萬別去想你射傷了誰,殺死了誰,不要去想為什麼要這麼做。聽到沒?假如你想要重返家園,就一直開槍,不要思考。」

他把艾迪的肩膀握得更緊了。

「用了腦子思考,你就會沒命。」

艾迪轉身,盯著米基瞧。米基猛力拍打他的臉頰。艾迪出於直覺,掄起拳頭就要回敬。可是米基打了個嗝,搖搖晃晃往後退,然後看著艾迪,眼看他幾乎要掉眼淚了。

遊戲機槍的嗡嗡聲停止。艾迪的五分錢時間用完了。

年輕人上戰場打仗。有時候他們上戰場是因為非去不可,有時候是出於自願。幾天後,艾迪收拾好一個圓筒行李袋,把碼頭拋開了。

※※※

雨停了。躲在榕樹下的艾迪渾身發抖,全身濕透,吐出一口長長的氣。他撥開榕樹鬚根,看到來福槍與鋼盔仍然立在地面。他記起了戰士們為什麼要這樣做:這是一種記號,代表戰死沙場的人就埋在這裡。

他爬了出來。遠處一座小山,山腳下是一處村落的殘蹟,房舍經過轟炸與焚燒,現在滿目瘡痍。艾迪獃獃看了好半晌,嘴巴微張,試著把景象看個清楚。然後,他像是聽到了一樁壞消息似的,胸口猛一抽緊——這個地方,他知道這個地方。這地方在他夢裡纏繞不去。

「天花。」突然冒出了個聲音。

艾迪轉身。

「天花。傷寒。破傷風。黃熱病。」

那聲音來自上方,從樹裡面發出來。

「我從來不曉得黃熱病是什麼。該死。我從來沒碰過有黃熱病的人。」

這聲音聽來強硬而有權威感,帶著一點南方人拖長音的腔調,音質粗沙,像是大吼大叫了好幾小時的沙啞聲音。

「那些病的預防針我全都打了,誰知我還是死在這裡了,壯得像匹馬。」

榕樹搖動。若干小果實在艾迪面前落下來。

「你希望這是蘋果嗎?」那個聲音說。

艾迪站起來,清清喉嚨。

「出來吧。」他說。

「你上來呀。」那個聲音說。

艾迪上了樹,爬到了差不多樹頂,有辦公樓那麼高。他把雙腿分跨在粗大的樹枝上,低頭一看,離地面似乎很遠。艾迪的視線穿過比較細的樹枝與厚厚的樹葉,辨識出一個男人穿著陸軍工作服的朦朧身影,靠著樹幹坐著。他的臉上有一層煤黑色的東西蓋住,他的眼睛像小燈泡般發出紅光。

艾迪費力嚥了一口口水。

「小隊長?」他小聲說:「你是小隊長嗎?」

※※※

他們在軍隊裡一起服役。小隊長是艾迪的長官。他們在菲律賓作戰,離開菲律賓以後,艾迪便再也沒有見過小隊長了。他曾聽說小隊長死在戰場。

一縷香菸的煙氣飄來。

「他們對你解釋過規則了嗎,阿兵哥?」

艾迪往下看,看著距離很遠的地面,然而他認為自己不會摔下去。

「我死了。」他說。

「這倒沒錯。」

「你也死了。」

「這也對。」

「所以,你是……是我遇到的第二個人嗎?」

小隊長舉起香菸。他笑了笑,像是在說「你相信你可以在這上頭吸菸嗎?」然後,他深深吸了一口菸,再吐出一小團白色雲霧。

「我猜你沒有料到會見到我,對吧?」

※※※

艾迪在戰爭期間學到很多東西。他學會了如何坐上坦克車頂,學會了用鋼盔裝冷水來刮鬍子。他學到了在散兵坑裡如何小心射擊,以免撞到了樹並且被轉向的榴霰彈傷了自己。

他學會了抽菸。他學會了行軍。他學會了橫越索橋,同時一口氣帶著一件大衣、一架無線電、一枝卡賓槍、一個防毒面具、一個機關槍用的三角架、一個背包,肩上還披著幾排子彈。他學會如何嚥下天下最難喝的咖啡。

幾種外國語言,他都學了幾個單字。他學會了把口水吐得老遠。他知道了初次上戰場的新兵在全身而退後的那種緊張興奮感,與弟兄們互相甩對方的耳光,笑成一團,彷彿戰車已經告終——我們可以回家了!——他也知道了士兵第二度上陣作戰時那種沮喪憂傷,因為他明白了一次戰鬥不足以讓一場戰爭終結,往後還有很多很多場戰鬥。

他學會了從齒縫間吹出口哨。他學會了在硬邦邦的地面入睡。他知道了什麼叫疥瘡,那是小蝨子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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