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波蕩漾

信心從來不知道自己會被帶往何方,卻認識也深愛那位帶路者。

——章伯斯(譯註:Oswald Chambers(1874—1917),蘇格蘭牧師及教師,代表作為每日靈修讀物《竭誠為主》(My Utmost for His Highest)。)

※※※

終於,他聽到熟悉的聲音彷彿從遠方傳來,歡天喜地地大叫:「他捏我的手指!我感覺到了!我保證!」

他甚至無力張開眼睛看,但他知道賈許正握著他的手。他嘗試再捏一次,但黑暗將他吞沒,他又昏迷了過去。過了整整一天,麥肯才又恢復意識。他幾乎無法移動身體的另一塊肌肉,甚至努力撐開一邊眼皮似乎都難以承受,即使這麼做能得到尖叫、呼喊和笑聲的回報。人群一個接一個衝到他那幾乎不算張開的眼睛前面,彷彿在注視藏有珍奇寶物的黑暗深坑。無論他們看見什麼,似乎都能使他們得到莫大的喜悅,還會在離開之後散布消息。

有些臉孔他認得,但麥肯很快便得知那些不認識的臉孔是醫生和護士。他時常睡覺,但他每次睜開眼睛似乎都會引發不小的興奮。「等我能把舌頭伸出來,」他心想,「他們大概會高興到昏倒!」

他似乎全身都在疼痛。每當護士為了進行物理治療和防止褥瘡,違反他的意願移動他的身體時,他都能痛苦地意識到。那顯然是為失去意識一兩天以上的人所做的例行治療,但是了解這一點並不會讓他更好受。

起初麥肯不曉得自己身在何處,也不知道自己何以落得這般危險的困境。他甚至記不得自己是誰。儘管嗎啡改善了他的疼痛,令他感恩,但藥物並沒有什麼幫助。接下來兩天,他的心智慢慢恢復清晰,也開始發出聲音。親朋好友持續前來祝他早日康復,或許也順便蒐集一些訊息,但那些訊息也沒有太大幫助。賈許和凱特會固定前來探望,有時在麥肯打盹時做功課,或回答他最初幾天反覆再三詢問的問題。

在某一刻,他終於了解了,儘管大家已經告訴麥肯很多次,自從他在約瑟夫鎮出了嚴重的車禍後,已經昏迷了將近四天。小娜已經擺明要他好好解釋清楚這一切,不過目前應該更關注他的復原狀況,而不是她對於答案的需求。那還不打緊。他的記憶模糊難辨,雖然記得點滴的片段,卻無法拼湊成合情合理的說法。

他依稀記得開車到小屋去,但之後的情況就變得含糊不清。在他的夢中,老爹、耶穌、蜜思在湖邊遊玩,洞穴裡的蘇菲亞,草原慶祝會的光線與色彩,就像破鏡中的碎片朝他而來。每個碎片都伴隨著一波波的歡欣喜樂,他不確定這些是真的,還是由損壞或不按牌理出牌的神經元衝突,以及藥物流經血管所產生的幻覺。

第三天下午,他恢復意識後,醒來看見威利低頭瞪著他,看起來相當不爽。

「你這白痴!」威利粗聲粗氣地吼道。

「我也很高興見到你,威利。」麥肯打著呵欠說。

「你是怎麼學開車的?」威利咆哮道,「喔,對,我記起來了,鄉下小孩不習慣十字路口。麥肯,據我所知,你應該大老遠就聞到另一個傢伙的味道才對啊!」麥肯躺在那裡,看著朋友喋喋不休,設法聽進並聽懂每個字,卻心有餘而力不足。「現在好了,」威利繼續說,「小娜氣得跟什麼一樣,都不跟我說話了。她怪我把吉普車借給你,讓你去那個小屋。」

「所以我為什麼要去那個小屋?」麥肯問,奮力想理清思緒。「每件事都模模糊糊的。」

威利絕望地哀鳴:「你一定要告訴她,我有試過要勸阻你。」

「你有嗎?」

「別跟我講這種話,麥肯。我試過要告訴你……」

麥肯微笑著聽威利發飆。如果他有其他稀疏的記憶,那他的確記得這個人關心他,附近有他就能使他會心微笑。麥肯忽然驚覺威利已彎下腰逼近他的臉。

「說真的,祂在那裡嗎?」他小聲說著,然後快速環顧四周,確定沒有人會聽到。「誰?」麥肯也小聲說,「而且我們為什麼要小聲說話?」

「你知道,就是上帝啊?」威利強調。「祂在小屋裡嗎?」

麥肯被逗樂了。「威利,」他小聲說,「這又不是秘密,上帝無所不在啊。所以,那時我是在小屋裡。」

「那個我知道,你這個豆腐腦。」他怒罵。「你什麼都不記得了嗎?你是說你連那張紙條都不記得了嗎?就是你從你們家信箱收到老爹寄來的紙條啊,那時你還在冰上滑倒,撞得滿頭包。」

此刻麥肯終於恍然大悟,支離破碎的故事開始在麥肯心中成形。一切似乎在他腦子開始串連線索、填補細節時變得合情合理——紙條、吉普車、槍、小屋行,還有那個榮耀的週末中的各種經歷。種種畫面與記憶開始強力迴流,他覺得自己快被那些回憶給帶離沖刷至床下、離開這個世界了。而當他恢復記憶時,他開始哭泣,哭得眼淚直流至臉頰。

「麥肯,對不起。」威利現在滿懷著歉意懇求原諒。「我說了什麼?」

麥肯伸手碰觸朋友的臉。「沒什麼,威利……現在我什麼都想起來了。紙條、小屋、蜜思、老爹。我都想起來了。」

威利一動也不動,不確定該想什麼或說什麼。他怕自己這樣喋喋不休地說著小屋、老爹和蜜思的事,已經把朋友逼到絕境了。最後他問道:「所以,你是在告訴我,祂在那裡囉?我是說,上帝?」

現在麥肯又是笑又是哭。「威利,祂在那裡!喔,祂可在了!等我慢慢告訴你。你一定不會相信的。老天!我也不確定我相信。」麥肯停下來,陷入回憶中一會兒。「喔,對了,」他終於說道。「祂要我告訴你一件事。」

「什麼?我?」麥肯看著威利的臉上出現關注與懷疑交錯的表情。「那祂說什麼?」

他又往前傾。

麥肯停了一下,努力回想老爹的話。「祂說:『告訴威利我特別喜歡他。』」

麥肯停下來看著朋友的臉,威利下頷一緊,眼眶充滿了淚水,嘴唇和下巴顫抖著,麥肯知道威利正力求鎮定。「我得走了,」他聲音嘶啞地小聲說道。「之後你一定要統統告訴我。」說完威利只是轉身離開病房,留下麥肯繼續納悶並回想起所有記憶。

小娜接著進來時,發現麥肯坐直在床上,臉上掛著大大的微笑。因為他不知該從何說起,於是就讓小娜先說。她補充一些他仍感到困惑的細節,說很高興他終於能記得一些訊息;他差點被酒醉的駕駛撞死,又因為各種骨折及內傷動過緊急手術;原本很擔心他可能會陷入長期昏迷,但他的清醒已減輕了所有的憂慮。

她述說的時候,麥肯認為實在很奇怪,怎麼剛和上帝過完週末就發生車禍?看似隨機混亂的人生,不就是老爹的做法嗎?

然後他聽到小娜說意外發生在星期五晚上。「妳是說星期日吧?」

「星期日?你以為我不知道那晚是星期幾嗎?他們用飛機載你過來的那天是星期五。」

她的話使他困惑,片刻間他納悶在小屋發生的事件是否終究是一場夢。或許那是沙瑞玉讓時間扭曲的置換花招之一吧,他自我安慰著。

小娜陳述完她這邊的說法後,麥肯開始把發生在他身上的事全盤告訴她。但首先,他請求她的原諒,坦承自己如何欺騙她,又為何欺騙她。這讓小娜感到詫異,而將他這種新的坦誠態度歸因於創傷及嗎啡。

關於他過的那個週末,或者說是小娜一直提醒他是「那一天」的故事,慢慢被揭露,經過了好幾次的敘述才說完。有時他敵不過藥物的作用,會不知不覺地沉沉睡去,甚至偶爾會在話說到一半的時候。起初,小娜專心保持耐性和注意力,盡可能不妄下評斷,卻也沒有很認真認為他的胡言亂語並非神經損傷的遺毒。但他生動而深刻的記憶感動了她,慢慢瓦解了她保持客觀的決心。他告訴她的故事中有生命,她很快便了解,無論發生了什麼事,都已大幅影響並改變了她的丈夫。

她的懷疑態度漸漸被侵蝕,使她同意找個機會讓自己和麥肯能與凱特獨處。麥肯不願意告訴她原因,使她緊張莫名,但她願意在這件事情上信任他。於是賈許被派出去辦事,只留下他們三人。

麥肯伸出手,凱特將它握住。「凱特,」他開口道,聲音仍有點虛弱粗啞。「我要妳知道我全心全意愛妳。」

「我也愛你,爹地。」看到他這樣顯然已稍微軟化了她的心。

他露出微笑,然後又認真起來,仍緊緊握住她的手。「我要和妳談蜜思的事。」

凱特猛然後退,彷彿被黃蜂刺到,臉色也變沉了下來。她本能地想把手抽回,但麥肯緊緊握住她的手,花了他不少力氣。她眼睛四處掃視。小娜上前單手環抱著她。凱特在顫抖。「為什麼?」她輕聲詰問。

「凱特,那不是妳的錯。」

此時她變得遲疑,幾乎像被人逮到秘密似的。「什麼不是我的錯?」

再一次,說出這句話要花不少力氣,但她清楚聽見了。「我們失去蜜思的事。」他奮力說出那幾個簡單的字,眼淚也從他的臉頰上滑下。她再度退縮,轉身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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