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在一個很遠很遠的花園裡

即使找到另一個伊甸園,我們也無法完全樂在其中,更無法永遠待在裡面。

——亨利.凡.戴克(譯註:Henry Van Dyke(1852—1933),美國詩人、教育學家、牧師。)

※※※

麥肯盡量跟上沙瑞玉從後門出去,沿著走道經過一排冷杉。走在這種人後面就像追蹤一道光束。光線彷彿從她身上散發,隨即在多處同時映照她的存在。她的本質頗為縹緲,充滿色彩與動作的生動色澤與色調。「難怪這麼多人講到她都有點失常。」麥肯心想。「她顯然是難以預料的人。」

麥肯轉而在走道上專心行走。他繞過一些樹,才首度看見一座華麗的花園及果園,不知為何只位於一小塊不到一英畝的土地中。無論如何,麥肯原本期待看到的是修剪整齊、井然有序的英式花園,但這根本不是!

那花園色彩紛亂。他的眼睛試圖在這全然不理會確定性的雜亂中找到秩序,卻徒勞無功。燦爛的百花在隨意栽種的蔬菜和植物叢中迸發,都是麥肯從未見過的。此景教人困惑震驚,又美不勝收。

「從上面看是不規則碎形。」沙瑞玉以歡快的口吻轉過頭說道。

「什麼形?」麥肯心不在焉地說,心中仍試圖掌握控制這視覺上的極度亂象與色彩明暗的變換。他每跨出一步,自以為上一秒看見的圖案就會改變,而且無一重複。

「不規則碎形……有些被認為是簡單有序的東西,實際上是由重複的圖案所組成,無論放大多少倍來看都是如此。不規則碎形幾乎是無限繁複的。我喜愛不規則碎形,所以就到處放。」

「看起來亂七八糟的。」麥肯壓低了聲音嘀咕。

沙瑞玉停下來轉身面向麥肯,臉上容光煥發。「謝謝你,麥肯!多麼美妙的恭維!」她環顧花園。「這裡正是如此——亂七八糟。但是,」她再轉頭看著麥肯,面露喜色,「它依然也是不規則碎形。」

沙瑞玉直接走到一株藥草植物旁,摘除幾朵殘花,然後轉身面向麥肯。

「拿去,」她說道,聲音悅耳如音樂。「老爹早餐上說的話不是開玩笑的。這些綠色植物,你最好嚼個幾分鐘,可以中和你剛攝取過量的蔬菜的自然『律動』,這樣講希望你聽得懂。」

麥肯笑咯咯地接過來,開始小心咀嚼。「對啊,但那些蔬菜真是人間美味!」他的胃已經有一點翻攪,而踏入這片青翠荒野帶給他的慌亂失措感,更是幫了倒忙。藥草的味道不算難吃:帶點薄荷和幾種以前可能聞過、卻說不出名字的香料味。他們走著,他胃中的轟鳴開始慢慢消退,之前無意間咬緊的牙根也放鬆下來。

他一語不發,試著在花園內跟著沙瑞玉四處走動,卻發現自己很容易因交錯融合的色彩而分心;醋栗與硃砂紅、柑橘與淡黃綠,中間隔著白金與桃紅,還有無數種明暗色調的綠與棕。一切都那麼美妙得迷亂與醉人。

沙瑞玉似乎全神貫注於一項特別的任務。但她人如其名,像遊戲人間的旋風般四處飄蕩,他一直搞不清楚她正飄到哪裡去。他發現要跟上她的步調頗難,使他想起在購物中心試著跟上小娜的景象。

她走遍花園,剪斷各種花和草本植物,再交給麥肯拿著。臨時採擷的花束變得越來越大束,簇擁成撲鼻的香氣。芬芳的香料混合成麥肯從未聞過的味道,香氣濃郁到幾乎令人想張口品嘗。

他們把最後採擷好的花束置於園藝工具間的門內,麥肯先前沒有發現這間工具間,因為它被深埋在有著藤蔓與麥肯以為的雜草的野生灌木叢之間。

「一個任務完成了,」沙瑞玉宣布,「還有一個任務要辦。」她遞給麥肯一把鏟子、草耙、大鐮刀和一雙手套後,便飄出小屋,走上一條特別茂密的小徑,似乎是通往花園的另一端。沿著那條路,她會時而慢下來碰觸這株植物或那朵花,又一路哼唱著前一晚讓麥肯陶醉不已的動人曲調。他乖乖跟在後面,拿著交給他的工具,設法不使她離開視線,一邊又對周遭的一切感到疑惑。

她停下來時,麥肯差點撞上她,因為他正分心四處張望。她在不知不覺中換了衣服,現在正穿著工作服:設計大膽的牛仔褲、工作襯衫及手套。他們位於原本可能是果園的區域,但那其實不算果園。無論如何,他們所處的地方是個開闊的地點,由桃樹和櫻桃樹三面圍繞,中間是一連串紫色與黃色花叢,令他嘆為觀止。

「麥肯錫,」她直接指向那一小片不可思議的紫色與黃色區塊。「我想請你幫忙清除這一整片地,我明天要在這裡種下非常特別的東西,我們需要讓一切準備就緒。」她看著麥肯,伸手跟他拿大鐮刀。

「妳隨便亂講的吧?這裡那麼燦爛繽紛,又在這麼隱密的地點。」但沙瑞玉似乎並不在意。她沒有多加解釋,轉身便開始破壞這富有藝術性的花朵陳列。她割得熟練俐落,似乎不費吹灰之力。麥肯肩膀一聳,戴上手套,開始把她摧殘後的浩劫耙梳成堆,很賣力地跟上她的速度。這對她來說可能不算什麼,但對他而言卻是一種苦工。二十分鐘後,所有的植物都被剪到只剩根部,那一小塊地看起來好像花園的一處傷口。麥肯的前臂鏤下點點刻痕,是被一處樹枝堆割傷的。他汗流浹背,上氣不接下氣,很高興完工了。沙瑞玉站在那塊地上,檢視他們的手工作品。

「這不是令人心曠神怡嗎?」她問道。

「我要心曠神怡還有更好的方法。」麥肯反諷地回嘴。

「喔,麥肯錫,你要是知道就好了。不是工作本身,而是工作的目的讓這件事情變得特別。而且,」她向他微笑,「這是我唯一的工作。」

麥肯靠在耙子上,環顧花園,然後看著自己手臂上的紅傷痕。「沙瑞玉,我知道妳是造物主,但難道妳也創造有毒的植物、刺人的蕁麻和蚊子嗎?」

「麥肯錫,」沙瑞玉回答,似乎與陣陣微風連袂移動。「我只能拿已經存在的東西來塑造不同的創造物。」

「所以妳是說妳……」

「……創造了實際存在的一切,包括你認為的壞東西。」沙瑞玉接著把他的話說完。「但當我把東西創造出來時,那東西只是善的,因為我就是善。」她似乎做了個恭敬告退的姿勢,才又回頭幹活。

「可是,」麥肯繼續說,不滿意這個答案。「那為什麼那麼多『善』都變成了『惡』?」

這次沙瑞玉停頓了一下才回答。「你們人類的目光多麼短小啊!你們真的看不見自己在『創造』中的地位。選擇走上獨立的毀滅道路後(譯註:此處在基督教上的意涵,指的是亞當與夏娃嘗了禁果、遠離伊甸園之後。),你們甚至不能理解自己拖累了整個『創造』。」她搖搖頭,風也透過附近的樹木發出嘆息。「多麼悲哀啊!但事情不會永遠如此。」

他們享受片刻的沉默,麥肯從兩人站的地方回頭看著目光所及的各式植物。「所以這花園中有有毒的植物嗎?」他問。

「當然有,」沙瑞玉大聲說道。「有一些還是我的最愛。有些甚至很危險,碰不得,就像這個。」她向附近的灌木叢伸手,折斷一根看似枯枝的東西,枝上只有幾片發芽的小嫩葉。她遞給麥肯,麥肯舉起雙手避免去觸碰。

沙瑞玉大笑。「我在這裡,麥肯。有時候可以安然碰觸,有時也需要小心謹慎。這就是探索的奇妙與冒險,也是你們所謂的科學的一部分——辨別並發現我們隱藏起來你們去尋找的事物。」

「那你們為什麼要隱藏那些東西?」麥肯詢問。

「為什麼小孩喜歡玩捉迷藏?隨便問一個對探索與發現和創造有熱情的人就知道。選擇對你們隱藏這麼多驚奇,是一種愛的行為,是生命歷程中的一樣禮物。」

麥肯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拿起那有毒的樹枝。「如果妳沒有告訴我碰這個很安全,我會中毒嗎?」

「當然會!但如果我指引你去碰,就不一樣了。對任何創造物而言,選擇自主都是愚蠢的行為。自由牽涉到愛的關係裡的信任與順服,所以如果你沒聽到我的聲音,就得花時間去了解那植物的本質,那才是明智之舉。」

「那何必創造有毒的植物?」麥肯提出疑問,遞回那根樹枝。

「你的問題假定毒是不好的,創造這種東西沒有意義。但很多所謂的有害植物,就像這個,都含有驚人的療效,或是在結合其他成分時,是化腐朽為神奇的必要元素。人類知道得不透徹,卻有極大的能力斷定善惡。」

為顧及麥肯而休息的短暫時光顯然結束了,沙瑞玉撿起耙子,塞給麥肯一把手鏟。「要準備這塊地,就必須把這裡原本蓬勃生長的植物連根挖起。這是辛苦的工作,但很值得。把根拔除之後,它們才不會為所欲為,傷害我們要種下的種籽。」

「好吧。」麥肯咕噥著,兩人在剛割完的土地旁跪下。沙瑞玉總有辦法深入土壤下,找到根部尾端,再毫不費力地拉出地面。她把比較短淺的根留給麥肯,麥肯則用手鏟往下挖,再把它們拉起來。接著他們把根部的土甩掉,再丟到麥肯剛才耙聚的土堆上。

「我待會再把那些燒掉。」她說。

「妳剛說人類在不了解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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