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塢上的神

讓我們祈禱人類不會逃離地球,在其他地方散播邪惡。

——路易斯(譯註:C.S.Lewis(1898—1963),英國知名學者、文學評論家與作家,撰寫過許多有關基督教神學的書籍,最知名的作品為「納尼亞傳奇」系列小說。)

※※※

麥肯站在浴室,用毛巾把臉擦乾時看著鏡子。他在那雙回盯著自己的眼睛裡,尋找理性的徵兆。這是真的嗎?當然不是,不可能有這種事。可是……他伸出手慢慢碰觸鏡子。或許這是因他所有的悲慟絕望,而引發的一場幻覺。或許這是一場夢,而他是在某處睡著了,或許是在小屋裡凍死了?或許……突然間,一個恐怖的碎裂聲打斷了他的幻想。聲音來自廚房的方向,麥肯愣住了。頃刻間一片死寂,接著又出乎意料地,他聽到一陣狂笑。出於好奇,他離開浴室,從廚房門口探頭進去看。

眼前的景象讓麥肯驚愕不已。似乎是耶穌把一大碗什麼糊還是醬打翻了,潑得整個地板都是。掉的地方一定很靠近老爹,因為她的裙子下襬和赤腳都沾滿了黏答答的東西。三人都笑得很誇張,麥肯以為他們都沒有換氣。沙瑞玉說了些人類笨手笨腳的事,三人又開始狂笑起來。最後,耶穌從麥肯身邊經過,一分鐘後拿著一個大水盆和毛巾回來。沙瑞玉已經開始擦拭地板和碗櫃上那些黏醬,但耶穌直接走到老爹面前,跪在她的腳邊,開始將她的衣服前面擦乾淨。他往下清理到她的腳,一次輕輕抬起一腳,放到水盆裡清洗按摩。「喔,真是太舒服了!」老爹驚嘆,同時繼續處理吧檯上的工作。

麥肯倚在門口看著,心裡充滿各種思緒。所以這就是上帝在關係中的樣子?這種關係好美、好動人。他知道是誰的錯都無所謂——裝著那團黏醬的碗已經打破,計畫好的菜餚也無法享用了。但顯然,這裡真正重要的是他們對彼此的愛,還有這份愛帶給他們的圓滿。他搖頭。這與他對待心愛的人的方式是那麼南轅北轍!

晚餐很簡單,卻仍是一頓饗宴。烤小鳥配一種橘色的、類似芒果口味的醬料,新鮮的蔬菜淋了只有上帝才知道的調味料,全都滑順又辛辣帶勁。米飯的口感是麥肯從未嘗過的,大可自成一道晚餐。唯一彆扭的部分是一開始,麥肯出於習慣地低頭禱告,隨後才想起自己身在何處。他抬頭發現三人都對著他咧著嘴笑,於是他盡可能狀似冷靜地請求:「嗯,謝謝你們三位……我可以拿一點那個飯嗎?」

「當然可以。我們剛才就是要吃這個淋在飯上的美味日本醬料,可是那個油手油腳的人,」老爹朝著耶穌點頭,「決定想看它能不能彈起來。」

「好了啦,」耶穌假裝辯解地回應。「我的手滑滑的。我還能說什麼?」

老爹把飯遞給麥肯時,對他眨了眨眼睛。「這裡沒什麼人可以好好幫你。」每個人都笑了。

對話似乎再正常不過了。大家詢問麥肯的每一個小孩,但不包括蜜思,麥肯講述他們各自不同的難關與功績。當他提到自己很擔憂凱特時,他們三人只是點點頭,露出關心神色,卻沒有提供任何建言或智慧。他也回答關於他朋友的問題,而沙瑞玉似乎最有興趣知道小娜的事。最後,麥肯終於脫口說出這整個討論過程中一直困惑著他的事。

「現在我在這裡,把我的孩子和朋友還有小娜的事告訴你們,但是我告訴你們的一切,你們都已經知道了,不是嗎?你們還裝得好像是第一次聽到似的。」

沙瑞玉伸手越過桌子,握住他的手。「麥肯錫,記得稍早我們的談話中有提到限制嗎?」

「我們的談話?」他瞄了老爹一眼,老爹會心地點頭。

「你和一人分享,就會和我們所有人分享。」沙瑞玉微笑說道。「記得選擇停留在地面是一項選擇,為的是促進關係、尊崇這份關係。麥肯錫,你自己也這麼做。你和小孩子玩遊戲或在圖畫上著色,不是為了顯示優越感,而是你選擇自我限制,以便促進和尊崇那份關係。你甚至會輸掉一場比賽來成就愛。這無關輸贏,而是愛與尊重。」

「所以我把孩子的事告訴你們的時候……?」

「我們出於尊重你而限制自己。我們不會像以前一樣想著對你孩子們的了解。我們聽你說話時,就好像頭一回知道這些事,也帶著極大的歡欣從你眼中看到這些事。」

「我喜歡那樣。」麥肯思考著,一邊坐回椅子上。

沙瑞玉稍微緊握他的手,似乎也坐了回去。「我也喜歡!關係絕對無關乎權力,避免掌權意志的方法之一,就是選擇自我限制——去服務他人。人類時常服務他人:接近衰弱和生病的人、服務精神恍惚的人、與窮人來往、愛年老或年幼的人,甚至照顧那些認為權力高於自己的人。」

「說得好,沙瑞玉,」老爹說著,臉上散發驕傲的光芒。「我待會兒再來處理這些盤子。但首先,我想要先來一段禱告。」

想到上帝念祈禱文這件事,麥肯得拚命忍耐才不至於竊笑。兒時進行家庭崇拜的種種畫面湧上心頭,不全然是美好的回憶。通常是冗長無聊的練習回答正確答案,或者應該是說,用同樣的老答案回答《聖經》故事中同樣的老問題,然後在父親長得令人難以忍受的禱告中設法保持清醒。當他的父親酗酒時,家庭崇拜轉換為恐怖的地雷區,只要答錯或不小心瞄一眼都可能引發爆炸。他有點期待耶穌會拖出一本老舊的特大號欽定本《聖經》。

但耶穌反而伸手越過桌子,握住老爹的手,耶穌手腕上的傷疤此刻清晰可見。麥肯呆坐著看耶穌親吻他父親的手,再深深凝望他父親的眼睛,然後終於說:「老爹,我今天好喜歡看著妳,因為妳完全空出時間,把麥肯的痛苦放進自己心裡,再給他空間選擇自己的時機。妳尊崇他,也尊崇我。聽妳輕聲細語,讓愛與平靜進入他的心,實在是不可思議。那景象多麼令人喜悅!我喜歡當妳的兒子。」

雖然麥肯覺得自己像闖入的外人,但似乎沒有人在意,而他反正也真的不知道自己還能去哪裡。目睹這種愛的表達似乎驅逐了內在的混亂情緒,但他卻不完全了解自己的感覺——那也很好。他親眼看到了什麼?某種簡單、溫暖、親密、真誠的東西,這就是神聖。神聖對麥肯而言一向是個冰冷、枯燥無味的概念。但這既不冰冷也不枯燥。擔心自己的任何舉動可能會破壞這一刻,他乾脆閉上眼睛,雙臂交抱胸前。他閉上眼睛用心聆聽,聽到耶穌移動了椅子,在暫停片刻後才又開始說話。「沙瑞玉,」耶穌輕聲溫柔地說,「妳來洗,我來擦乾。」

麥肯立刻睜開眼,剛好看見兩人開心地對彼此微笑著收拾盤子,然後身影消失在廚房中。他坐了幾分鐘,有些不知所措。老爹不知到哪裡去了,現在其他兩個又忙著洗碗……好吧,這個決定不難。他拿起銀製餐具和玻璃杯走向廚房,一放下來讓沙瑞玉洗,耶穌便丟給他一條擦盤子的毛巾,兩人便開始擦起杯盤。

沙瑞玉哼起耳熟的曲調,是麥肯稍早和老爹相處時聽過的,耶穌和麥肯只是邊擦邊聽。那旋律不只一次觸動麥肯的內心深處,再次敲著心門。他覺得那聽來像蓋爾語(譯註:愛爾蘭共和國的官方語言,也有人譯成「愛爾蘭語」、「愛爾蘭蓋爾語」等。)曲風,幾乎聽得到伴奏的風笛聲。雖然麥肯很難待在那裡、讓自己的情緒如此強烈地洶湧而上,但那旋律卻徹底迷住了他。如果他能就這麼繼續聽她哼下去,他會心甘情願花後半輩子來洗碗盤。

十分鐘後,他們擦洗完畢。耶穌親吻沙瑞玉的臉頰,她隨即消失在角落邊。他接著轉身對麥肯微笑。「我們到外面的船塢上看星星。」

「那其他人呢?」麥肯問道。

「我在這裡,」耶穌回答,「一直都在這裡。」

麥肯點頭。這種「上帝同在」的觀念雖然難以掌握,卻似乎穩定地穿透他的思維,進入他的內心。他讓此事順其自然。

「來吧,」耶穌說道,打斷了麥肯的思緒。「我知道你愛看星星!要看嗎?」他聽來就像滿懷期待和期望的孩子。

「好啊,我想是吧。」麥肯回答,說完才想起上次看星星是和孩子們去的那次不幸的露營之旅。或許是該冒一點險的時候了。

他跟著耶穌從後門出去。逐漸暗淡的微光中,麥肯還能辨認出岩石構成的湖岸,那裡不像他記憶中的雜草蔓生,但仍維護得很漂亮、如圖畫般完美。附近的溪流似乎在哼唱著某種音樂的曲調。伸入湖水五十英呎處有個船塢,麥肯只能隱約看出沿著湖邊有三艘錯開綁好的獨木舟。夜幕迅速低垂,遙遠的暗處已充滿蟋蟀和牛蛙的聲音。耶穌握著他的手臂,帶他走上小徑,他的眼睛還在適應光線,但麥肯已經抬頭望見沒有月亮的夜晚,注視那繁星點點的奇景。

他們一路走上船塢的四分之三處,然後全身躺下看著天空。此地的海拔高度似乎讓天空顯得更為壯麗,而麥肯也醉心於見到如此浩瀚清晰的繁星。耶穌建議閉上眼睛幾分鐘,讓黃昏最後的效力隨夜晚的來臨而消失。麥肯順從了,當他終於睜開眼睛時,那景象是如此震撼,不禁令他體驗到數秒的暈眩。那幾乎就像往上進入太空,眾星向他飛馳而來,彷彿要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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