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儘管星期六晚上我仍沉浸在勝利的高昂情緒之中,然而等到頭一沾枕,我還是很快就睡著了。星期天我完全沒有安排任何事情,可是天亮沒多久我就醒了,沖澡,刮鬍子,穿好衣服,吃了一頓清爽的早餐之後,我駕車去了楓林公墓,把車子停在一條窄窄的硬地小路上,走一小段路就到了莎莉和瑞克的墓。最近才修剪的鮮綠青草,已經蓋過他倆的安息之地,只是,不遠處有個狹窄長方形的新墳,灰色的土壤鬆軟,覆著幾個凋謝的花圈和枯萎的花籃,令我想起傷心的往事。

我慢慢蹲下身,往後坐在草地上,雙手在膝頭合攏,彷彿我正一派輕鬆地等著某人打開野餐籃子、著手遞上飲料和三明治。此刻時間還早,我很可能是墓園裡唯一一個到訪的人類。周遭只有幾隻山雀的叫聲,從旁邊一株老楓樹上傳來。我閉上眼睛,試圖回想多年前我母親教給我的祈禱辭。在我吞吞吐吐、默默唸出祈禱辭之際,一股喜樂的祥和之氣席捲全身,令我憶起以前每在加班後返家進門時總會感受到的那份美妙的放鬆,下班後的我,神經給工作壓力繃得就要斷了,莎莉必定要我躺在起居室的長沙發上,頭枕在她腿上,好讓她輕柔和緩地揉著我的太陽穴與額頭。

我的眼睛依然閉著,這時我聽見自己開口說道:「親愛的,真對不起,在此之前一直沒來這裡,可是我知道你和瑞克會體諒我的。我就是沒辦法讓自己接受事實——也就是你們母子倆都長眠於此,埋在地底了。不過,我已經開始感覺到,此時此刻,我的自哀自憐差不多都已消失,也準備好要再度面對這個世界了……甚至……甚至是在康科德的工作,那份對我們一家三口和我們的未來意義原本非常重大的工作。最要緊的是,我想我必須靠著對你倆的記憶才有辦法繼續活下去,那麼,你們是否願意為爸爸祈禱呢?往後的日子裡,我會需要我能得到的所有支持。」

我站起身正準備拾步離開,轉身之前,我輕輕地說:「噢,對了,真抱歉,我還沒在此立碑。這一點怎麼樣都說不過去的。明天就去張羅,我保證。」

星期一早上,我打了兩通電話,兩通都約了人。我與「康科德紀念碑公司」一名很有耐心的銷售員討論了將近兩個鐘頭,終於選定一塊樸實無華的紅色花崗岩墓碑,之後我赴「千禧無限」行政主管用餐室,與代替我出任臨時總經理職務的好友瑞夫.曼森共進午餐。我也邀了另外三名高階主管加入,包括財務長賴瑞.史德芬森,他們聽到我宣布要重返工作崗位的時候,每個人看起來真的很高興——我猜是又驚又喜吧。

勞動節〔譯註:九月的第一個星期一。〕隔日,多虧了瑞夫不厭其煩的協調與漫長的會議商討,我回到了掌舵的位子上。「千禧無限」此時差不多準備好要推出一套強大的新款文字處理軟體,名為「康科德二○○○」,這是本公司最聰明的員工耕耘多時的產品,早在我加入公司之前很久的時候,他們就著手研發了,所以從公司利益的角度而言,此番我重返崗位的時機並非上上之選。然而每一個人仍舊保持笑容,大夥兒每天工作愈來愈賣力、下班時間愈來愈晚。願上帝保佑瑞夫這個老好人,他甚至願意讓出貝蒂.安登——當初我加入公司時,貝蒂便擔任我的秘書,一直是我的左右手,更同時擔任瑞夫的秘書。有了貝蒂的協助,我設法熬過了重返公司後的頭兩個星期,長時間工作對我來說完全不是問題,因為現在我沒有任何回家的理由。我平均每天工作十五個鐘頭,星期六也不例外,直到十一月初我們終於在睹城拉斯維加斯的軟體展中推出「康科德二○○○」為止。這項新品大受好評,對於那些投注許多心力的員工,我盡力替他們加薪升等,特別是瑞夫,我任命他為執行長。

有一天,我如同許多星期以來結束一日慣常的工作,過了夜裡九點鐘沒多久,我回到家。這天晚上,我從郵箱中取出信件,把車子開上緩斜坡停入車庫,在廚房泡了杯茶後,帶著茶杯、信件與公事包,沿著走廊走到底,進了書房,我在這兒拆信,瀏覽從辦公室帶回來必須一讀的東西,檢查電話答錄機有無留言。這天晚上,我喝了好一會兒茶,然後按了答錄機緩緩閃動的紅燈下方的「播放」鍵。答錄機播放的是麥森哲醫生熟悉的聲音:「哈定先生,要找著你說上幾句話實在很困難。大約一個星期以來,我一直打電話給你,我也承認,我一聽到答錄機的聲音就把電話掛上。我掛電話不是衝著你在答錄機上的招呼語,而是我用冒失魯莽的態度應付這些摩登玩意兒的緣故。儘管如此,到頭來我還是判斷,這樁我非說不可的事情,的確重要到必須在答錄機上留話,非得冒著讓自己出糗的風險不可。哈定先生,就在我錄下這段話的此刻,剛過晚上七點鐘,拜託你幫個忙,如果你願意的話,求求你,今天晚上,不論你幾點鐘到家,能否請你發發慈悲、打個電話給我?我有很重要的事情相告,否則我保證以後不再打擾。我的電話號碼是二二三—四五七五。謝謝你。」

「不論您幾點鐘到家」……?這幾個字對我已經構成充分的理由了。我撥了他的電話號碼,鈴響第一聲後他立刻接起電話。

「醫生,我是約翰.哈定。我剛進家門,也聽見你的留言了。」

「實在非常謝謝你願意回電話給我。現在我能否請你再幫個忙?」

「當然可以。」

「我相信你一定度過了漫長而疲憊的一天吧,不過,請問你今晚就寢之前還有多少空閒時間?」

「噢,大概再撐個一小時沒問題。」

「哈定先生,我住的地方離府上只有十分鐘車程。能否容我求你看在友誼的份上,讓我過去拜訪一會兒,有件事兒想跟你提一提,我相信你聽了也會同意這件事非常重要。我保證絕不會佔去你太多時間。」

我盯著電話話筒大概有十秒鐘之後,答道:「沒問題,醫生,您儘管過來就是。我會替您把屋子外頭的燈打亮。」

聽筒傳來喀嚓一聲。他甚至等不及向我道謝就掛斷了。

門鈴仍處於斷線狀態,於是我不斷從起居室的窗戶往外瞧,直到看見車道上出現車燈為止。老先生還沒摁下門鈴按鈕,我便打開前門、伸出右手:「醫生,歡迎歡迎,請進。」

「哈定先生,能再見到你真是太好了。」

「醫生,請你叫我約翰就好。」

他露出微笑,點點頭。「希望你在千禧無限一切都還順利。」

「這個嘛,多數時候我可不敢肯定。這間大公司實在龐大,大到幾乎不可能讓所有環節運作如常,通用汽車、IBM這類大企業到頭來也發現了這一點。我猜想,幾百年來大自然不斷設法告訴我們這個道理。以記錄而言,一個身高六呎的人類,什麼事情都難不倒他。可是,不幸長到八呎之高的人,自己穿衣進食可能都很勉強。尺寸這回事兒,最終跟能力和成就是幾乎扯不上關係的。」

醫生頻頻點頭,跟在我身旁走到走廊底端,來到書房。當他進了書房,環顧四周,一臉佩服之色,他原本打算開口說話,後來明智地保持沉默。我料想他應該明白,我不再需要聽到任何人恭維我太太莎莉把這兒裝潢得多好了。我問他要不要喝點兒什麼,他搖搖頭。我倆同在長沙發上坐下,面對此刻一片漆黑的後院。我們沒有閒話家常,好幾分鐘全無交談,醫生拿著他那頂舊帽子在手裡翻轉著,神情緊張。我想,此刻我最好是坐著別出聲。於是我靜靜坐著沒講話。

醫生終於傾身向前,雙肘支在膝頭,皺著眉向下盯著舊帽子的帽頂。終於他開了口,聲音聽起來比平常嘶啞得多,他說話的時候甚至沒有朝我這兒看過來。

「約翰,我要跟你說的事,恐怕是個壞消息,唉,彷彿你聽過的壞消息還不夠一輩子消化似的。無論如何,你也曉得,自從提摩西.諾伯爾和他媽媽搬到勃蘭鎮這兒住下、提摩西的父親離開他們移居暖和地帶以來,母子倆的健康一直是由我這個醫生照管的。提摩西頭一回來求診的時候,他媽媽說他的平衡感不大對勁兒,看東西偶爾會看到雙重影像——這叫複視。我給這個小夥子做了兩次檢查之後,經過他母親同意,我決定讓幾個在達特茅斯I希契科克醫學中心的同業替他檢查一番。他們給提摩西做了一長串的測試。」

醫生冷不防站起身,臉別開了去。我突然很想跳起來奪門而出。我不想再聽下去了!

「約翰,他們發現提摩西有腦瘤,由於那顆腦瘤生長的位置很少見,所以沒辦法動手術。這種討厭的病症有個聽起來比較奇特的醫學名稱,叫做『髓質母細胞瘤』〔譯註:Medulla blastoma,最常見的兒童腦瘤病症,侵犯脊椎神經,會出現運動失調、昏睡、頭痛或嘔吐等症狀。〕我們一度考慮採用化學療法,然而比我更優秀的同業終究還是說服我們放棄了,因為腫瘤的位置使然,我們幾乎不可能藉由任何緩解療法爭取到一絲一毫寶貴的時間。他母親與我做了多次飽受煎熬的討論之後,她決定,只要提摩西能撐多久,就讓他繼續像同齡的孩子一樣正常度日。想當然爾,提摩西對此非常滿意,不過這小夥子有個條件。他要求他母親與我保證不把他生病的事情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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