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起初那聽起來像是遙遠的雷聲。它持續反覆作響,幾乎是有韻律的敲奏,我瞭解到那股撞擊聲是某個人猛敲屋後的護牆板製造出來的。接著我聽到平臺上傳來腳步聲,然後有個聲音大叫:「約翰……約翰……你在裡頭嗎?快出個聲,拜託你。快開門,開哪一扇門都行……開窗子也好!約翰,我是比爾.衛斯特呀。你聽得到我的聲音嗎,老弟?」

比爾.衛斯特?有可能嗎?我在勃蘭鎮的成長歲月裡,他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就跟親兄弟一樣親——打從第一天去幼稚園上學、兩個擔驚受怕的小男生在老舊的黃色校車上同擠一個座位開始,直到我們哥倆一塊兒帶著女朋友、坐著比爾他老爸那輛綠色別克轎車去參加高中畢業舞會為止。比爾.衛斯特?比爾.衛斯特?我的死黨、隊友、童子軍夥伴、知己兼心腹。在我家屋後平臺喊著我的人,當真是比爾.衛斯特嗎?莎莉和我開始在勃蘭找房子之前,我曾試圖聯絡他,卻是毫無所獲。最後我得知他仍與妻子、兩個兒子住在鎮上,但他本人在聖塔非,跟公司請了三個月病假去動心臟繞道手術,那次開刀差點兒害他丟了性命。

敲打聲愈來愈近,愈來愈響。我火速拉開書桌右邊最底層的抽屜,把手槍和那盒子彈扔在電話簿和種子目錄上,猛一下關上抽屜。我可不想讓任何人親眼看到我自殺,特別是我認識最久也最要好的朋友。

突然間他冒了出來,透過玻璃窗凝視我,他的雙手箍在眼睛四周,喊著:「約翰……我是比爾.衛斯特呀,請你快回答我。約翰!」

我站起來,移動身子靠近窗前。比爾蹣跚退了幾步之後恢復鎮靜,露齒一笑指著我。「嘿,老友。終於找著你啦!約翰,是我啊……比爾……比爾.衛斯特!」

我擠出一個微笑,然後作勢要他靠近窗戶,好讓他聽見我的聲音。「平臺那端有一扇門,」我喊著,手往右邊一指。「往那一端走,我去替你開門!」

我們相擁了幾分鐘,然後稍稍退後,將彼此從自己的懷抱裡鬆開。比爾的雙掌拍拍我的臉頰,我的手指緊緊鎖住他的頸項。我倆都哭了。

比爾拿出手帕擤了擤鼻子之後率先開口。「此番重聚,時機還真是糟糕,不是嗎?我很替你難過,約翰。」

我試著應聲,卻說不出話來。比爾把雙手放在我肩上,嘶啞著說:「所有關於你高昇至千禧無限的報導,我全讀過了。潔西阿姨撥電話到新墨西哥告訴我們,勃蘭鎮打算辦一場歡迎闔府歸鄉的慶祝會,但是我的醫生鐵了心不讓我回來,他說,如果我真的愛我的家人,就該乖乖躺在聖塔非的吊床上休養幾個月後再回來。他還說,我晚些時候再跟老友好好慶祝一番也不遲。然而,等到潔西阿姨二度打電話給我,帶來的卻是莎莉和瑞克出事的消息,教我沒辦法繼續待在那兒不回來。」

「比爾,」我輕輕地說,「你真該聽醫生的話才對。謝謝你的關心,但老實說,恐怕誰也不能替我做些什麼。嘿,咱們別光站在這兒,進起居室去吧,舒服得多。」

我倆坐著,雙雙默不作聲,後來比爾終於吞吞吐吐地開了口:「約翰,你們家的起居室……呃……很不錯。」

我低頭盯著伊朗赫里茲出品的古老波斯地毯,搖了搖頭。「莎莉老是跟我保證,等到今年聖誕節的時候,她會讓這裡變成我們心目中理想的起居室。我想,自從意外發生之後,這兒我只來過一回,而且才停留了幾分鐘而已。我眼界所及之處,看到的都是我美麗的妻子。我記得,有一天下午我們在康威買下那把安妮女王風格的扶手椅和胡桃木前開式書桌,還有那個下雨的星期六早上,原本要去添購度假用的衣物,結果買回來的是這張齊本德爾式的沙發。」

比爾緩緩打量起居室,眼神依序停駐、端詳一幅繪有快帆船航行於樸資茅斯港的油畫、震教派風格的梯背織墊搖椅、附有胡桃木雕刻壁爐臺的超大壁爐,還有懸掛在架子上方的來福槍,再看向最靠近我們的那具八呎高的落地老爺鐘。

「真氣派,」他嘆道,就在此時老爺鐘響起了每過一刻鐘都會發出的鐘聲。我點點頭。「莎莉最喜歡的……她最鍾愛的就是這件傢具。」

比爾擠出笑容。「我們上回見面到現在有多久了?」

「上次見面是高中同學會。第十次的同學會,沒錯吧?我只參加過那一次。後來我就忙得不可開交了。」

比爾搖搖頭。「那可是十二年前的事啦!見鬼了,這些日子都是怎麼過的?」

「老哥,我不知道……而且我真的不在乎。」

「我聽說,自從葬禮過後到現在,沒人見過你出現在鎮上。你一直都把自己鎖在家裡嗎?」

「沒有。每天晚上天黑之後,我會走到車道上去清理郵箱。除此之外,我沒有任何理由出門。冰箱裡塞得滿滿的,地下室裡還有一些酒。」

「你的公司怎麼辦?我曉得過去這幾年他們的問題不少,我也認為他們幾乎時時刻刻都需要新的領導人掌舵,帶領公司脫離動盪不安的困境。」

我躊躇著,沒有馬上接話,因為我想說的事情實在難以啟齒。「比爾,葬禮結束兩天後,我寫信給千禧無限董事會裡我最好的朋友請辭,聲明這家公司絕對值得擁有更多,遠遠超出我自認能做出的貢獻,因為,對我來說,光是早晨試著下床都變得極度掙扎了。我寫辭呈的時候一點兒也不心痛,那封信讓我對自己的心理狀態有了很清楚的概念。我是真的把我所有的希望與夢想隨著莎莉和瑞克一塊兒埋掉了。如今,幾個星期過去,我的感覺還是一樣沒變。」

「千禧無限董事會的成員是一群不容易擺平的老頑固。約翰老弟,六年前我可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替他們搞定退休金計畫。在保險與退休理財這方面,我有三十年的經驗,但他們整得我非得流血流汗才賺得到每一分傭金。你那封辭呈,他們是怎麼答覆你的?」

「完全出乎我意料。董事會不接受我的辭呈。他們給我四個月的假,薪水照付,還建議我勞動節〔譯註:九月的第一個星期一為美國的勞動節。〕過後再跟他們碰面聊一聊。我在辭呈裡推薦了兩位副總經理做為接替人選,兩人都是我找進來的,不論是哪一人接替我的位子,都不會有問題。董事會的確選了其中一人在這四個月期間擔任代理總經理兼執行長。」

「那麼……九月的時候你會回去工作囉?」

我一語不發。

「約翰?」

我能跟他說什麼?說我再也不希罕去千禧無限做總經理了嗎?說我甚至再也不希罕多活一天了嗎……是不是還要補充說明,等他一離開我家,我就打算完成稍早被他打斷的事情、自我了斷?

「約翰?約翰,真對不起。要你去思考重返工作崗位的事的確言之過早。我問你這種問題,實在有欠體諒。我來是為了表達關心與同情,同時瞭解一下有沒有我幫得上忙的地方,能替你減輕一絲負擔也好。就像當年一樣,還記得吧?」

我拍拍他的膝蓋,含糊說了聲「謝謝」。

比爾站起身來,皺眉低頭看向我。「我這趟來還有另一個原因。我需要你幫個忙,而且,幫得上這個忙的人,沒有誰比你還在行。」

「你說就是了。」

「我的旅行車就停在你家車道上。你是否願意跟我一道出去兜兜風?」

「什麼?」

「兜風。我想開車帶你出去兜風,一會兒就好。我們不出城,而且我保證三十分鐘之後就把你送回家來。我發誓!」

三十分鐘。這麼一丁點兒時間。時間。世界上最珍貴的商品,一天比一天還要值錢。富蘭克林說過,時間是生命組成的,眼下我認識最久的老友要我撥出的時間不過三十分鐘而已,這個老友渾然不知,倘若他晚個三十分鐘才來敲我家的窗子,他發現的會是我的屍體。

我搖搖頭。「抱歉,老朋友,我想我不會是個多稱職的兜風遊伴,即使短短三十分鐘也不成。我上一回搭乘汽車,是坐在加長型黑色凱迪拉克裡,跟在一輛靈車後頭。」

「你遷就我一回吧,約翰。不必做什麼稱職的遊伴。如果你不想開口,一個字也不用說。勞您駕,隨我去兜風就是了。拜託你。」

我還真的去了。

我倆誰也沒說話,直到車子上了鎮上的主街,經過鎮民公共廣場和演奏臺的時候,比爾說:「聽說咱們這個古老的小鎮給你們辦了一場盛大的返鄉歡迎會。」話一出口,他馬上做了個鬼臉,重重捶了一下方向盤,惱怒地說:「對不起,約翰,我不該提這個的!」

我沒答腔。行經浸信會教堂之後,比爾駕車右轉,穿過一座有篷頂的小橋,此時我們正好經過歷史悠久的小鎮公墓,墓園裡好些薄薄的石板墓碑都傾斜了,這時我才明白比爾要帶我上哪兒去。不出幾分鐘,我們駛進一處路面鋪了柏油的停車場,停車場遙遠的彼端有鏈條串起的圍欄,圍欄起碼十二吋高,上頭掛著一塊藍金二色相間的長條木板、刻著古英文體字樣,讓我們知道這兒是「勃蘭鎮少棒聯盟棒球場」……彷彿怕少了招牌我就不知道這兒是什麼地方似的。

我跟在比爾身後,穿過球場右外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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