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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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張紙條從廚房後門的門縫下面塞進來,紙條放在一個封了口的白色信封里,信封上只寫了一個詞:傑茜。我從凱特的商店回來後發現了它。我把它拾起來,端詳著上面的字體——那是一種遒勁、傾斜的字體,然而卻奇怪地充滿了猶豫,好像寫字的人停停寫寫,中斷了好幾次。有些事情你就是知道。就像貝恩一樣。我把信封塞進自己的卡其布褲子口袋裡,母親這時走進了廚房裡。什麼東西呀?「她說。」沒什麼,「我告訴她,我掉的東西。」我沒有馬上把信封拆開。我讓它待在漆黑的口袋裡,像一隻手似的按在我的大腿上。我對自己說,首先,我要給女兒掛一個電話。然後,沏一杯茶。我將把母親安頓好,然後,坐在床上,一邊飲茶,一邊把信封打開。我是一個喜歡延緩滿足感的人,在這方面很在行。休曾經說過,能夠延緩滿足感的人相當成熟。我能夠將幸福推遲幾天、幾個月,甚至幾年。我就是如此「成熟」。當我小時候吃軟心棒棒糖的時候,我便學會了這個道理。邁克總是一口咬破糖果的外殼,然後把中間的巧克力吃掉,而我卻舔啊舔啊,用一種令人痛苦的緩慢動作把糖吃完。我撥通了迪伊在范德比爾特大學宿舍的電話,然後聽她滔滔不絕地講述她的最新惡作劇。她所在的大學女生聯誼會組織了一次「世界最大型的枕頭大戰」,312個人聚集在一個壘球運動場上,讓枕頭裡的羽毛四處紛飛。來自《吉尼斯世界紀錄大全》的一位所謂的監察員,顯然目睹了這一事件。「全都是我的主意。」她自豪地說。「那當然了,」我說,「我的女兒——一名世界紀錄保持者。我感到非常自豪。」「外婆怎麼樣?」她問道。「她還好。」我說。「你知道她為什麼那樣做了嗎?」「她不告訴我,起碼不肯說起那件事。她有事瞞著我。整個事情很複雜。」「媽?我記起來了——我不知道,也許無關緊要。」「什麼事?告訴我。」「就是有一次我們去探望她的時候,好長時間以前了,我們走路經過那個埋葬奴隸的地方,那個墓地,你知道?外婆突然嚇壞了。」「你說『嚇壞了』是什麼意思?」「她大哭起來,說了一些不著邊際的話。」「你記得她說了什麼嗎?」「不太記得了。好像是見到了死人的手或手指之類的話。我想她是在說墓地里的屍體吧,但是,她非常沮喪,我都有些害怕了。」「你從來沒有說過這件事。」「但是,她總做這樣瘋狂的事情。外婆就是這樣啊。」迪伊停頓了一下,我聽到了背景里她正在播放的U2樂隊磁帶。「我應該早些告訴你就好了。哎,媽,你認為我早點告訴你的話,這件事就不會發生了嗎?」「你聽我說,那不會有任何區別。相信我。好嗎?你的外婆有毛病,迪伊。」「好吧。」她說。在我們掛上電話之後,我沏了一些薄荷茶,拿了一杯到起居室里。母親、電視和魔方都在那裡。俄國人剛贏了一枚溜冰獎牌,他們的國歌如同一首哀悼曲把房間弄得死氣沉沉。我把茶杯放在她旁邊的桌子上,拍了拍她的肩膀。迪伊說起的那段插曲使我感到更加困惑不解。「你沒事吧?手怎麼樣?」「很好。但是,我不喜歡薄荷茶,」她說,「這茶喝起來像牙膏一樣。」我把自己房間的門關上,扣上門鎖,然後,把信封從口袋裡拿出來。我把信封放在床鋪的中央,然後在旁邊坐下來。我一邊呷茶,一邊望著信封。毫無疑問,我會把信封拆開。我並沒有試圖保存最後時刻的緊張刺激——那種舔到巧克力糖心時的緩慢而殘酷的快感。不,我只是嚇壞了。我手上拿著一個潘朵拉的信封。我把信封拆開,抽出了一張白色條格紙,紙的一邊參差不齊,好像是從一本日記本上撕下來的。傑茜:恕我冒昧地給你寫這封信,但是,我不知道你是否願意跟我一起坐船出遊一趟。白鷺現在還不多,但是,我看到了一群白色鵜鶘,這十分罕見。我明天下午兩點鐘會在白鷺棲息地碼頭上,如果你能夠來的話,我將會非常高興。托馬斯修士(惠特)

惠特。我用一根手指撫摸著那個字,然後大聲地念出來,我能夠感覺到他向我吐露自己真實姓名的親密意圖。他好像把自己隱蔽的一部分交給了我,那是修道院不曾擁有的一部分。然而,紙條也有客套的一面。「如果你能夠來的話,我將會非常高興。」

我把紙條讀了幾遍。我沒有意識到,茶杯已經被打翻在床上,直到我感覺到大腿上一片濕漉漉的。我用一條毛巾將茶水盡量地擦起來,然後,在茶漬旁邊躺下來,呼吸著薄荷的香味,那清新甜蜜的氣味從床單上飄散出來,像一個嶄新的開端。在白鷺棲息地碼頭上,五六隻海鷗蹲在我的身後,它們排列整齊,好像是一個正在準備起飛的小型飛行中隊。我很早就來到這裡,太早了。多半是出於謹慎,而不是迫不及待。我琢磨,如果我早點到這裡來,感到自己無法同他見面,便可以離開。神不知鬼不覺。在將近一個小時的時間裡,我一直盤腿坐在碼頭邊沿上,凝視著溪水。天空晴朗無雲。溪水呈黃褐色——那是芒果和哈密瓜的顏色,海水正在漲潮,一浪一浪衝擊著碼頭上的樁柱,彷彿潮水已經變得不耐煩了。一隻褪了色的紅色獨木舟——現在幾乎是粉色了,底朝天地躺在碼頭的一端,船底長滿了藤壺。我認出那是赫普吉巴的獨木舟。我在至少三十年前乘坐過它。在碼頭的另一端,一條漆成雲杉綠的平底小船——基本上是嶄新的,在水面上搖擺著,陽光在船舷上照射出令人心醉神迷的光影。我聽到身後的木板發出吱嘎聲響,海鷗飛起來了。我轉過身去,看到他正站在碼頭上凝視著我。他身穿一條藍色牛仔褲和一件粗棉布襯衫,襯衫袖管挽到了胳膊肘處。他的肩膀比我想像的還要寬闊和健壯,他的兩隻手臂呈現出一種在太陽底下幹活的人所特有的柔韌感。一個木製十字架掛在他的脖子上,與他全身的打扮頗不協調。他好像一直隱藏在我心中一個昏暗的角落裡,現在突然走了出來。一個真實的人,但又不完全真實。「你來了,」他說道,我不知道你會不會來。「我站起身來。你答應我們會看到白鵜鶘。」他笑了起來。「我說,我看到了白鵜鶘。我不能答應我們一定會看到它們。」他爬上了船,然後拉起我的手幫我上去。有一會兒,他的臉跟我的臉貼得很近。我聞到了他皮膚上的肥皂味,肥皂味同空氣中飄浮的淡淡麝香味混雜在一起。我在船首的長凳上坐下來——馬克斯的座位,我想——我面朝後坐著,望著托馬斯將船上的舷外小馬達發動起來。他坐在馬達旁邊,馬達把黃褐色的溪水攪動起來,他手握舵桿,將我們緩緩地帶到了溪水中央。「我應該叫你托馬斯還是惠特呢?」我問道。「已經好多年沒有人叫我惠特了。再聽一聽也無妨。」「我估計是你的母親給你起的這個名字吧。肯定不是修道院院長。」「她給我起的名字是約翰?惠特尼?奧康納,她叫我惠特。」「那好吧,惠特。」我試著說出了他的名字。我們緩緩地繞過海島背後的落潮三角洲。我們在小溪中逶迤而行,小溪有些地方異常的狹窄茂盛,我幾乎能夠伸手摸到兩旁的青草。在馬達的噪音中,我們沒有再講話。我想,我們兩人都在努力地適應正在發生的事情,我們正在同乘一條小船消失在荒無人煙的沼澤地里。他用手指了指一群鯔魚,幾隻從草叢中飛起的樹鸛,一個築在枯松頂部的魚鷹鳥巢。

我們沿著彎彎曲曲的小溪行駛了一會兒,惠特突然來了一個急轉彎,把船拐進了一條支流里,支流的盡頭是一潭被六七英尺高的青草環抱著的清水。他關掉馬達,這地方的寂靜和隱蔽撲面襲來。我彷彿覺得我們從一個小針眼裡滑過來,掉進了一個時空之外的地方。他將錨拋過船舷。「我就是在這裡看到白鵜鶘的。我相信它們就在附近覓食,如果我們運氣好的話,它們可能會從我們的頭頂上飛過。」他朝天上望去,我也強迫自己抬起頭,以便把目光從他的臉上移開。他的臉上光線斑駁,隱約有一些胡茬子。「那是什麼?」我問道,用手指了指遠處的一間木質結構的房子,在他身後大約二三十碼遠的地方,有一個非常小的小島,島上的灌木叢中聳立著一間小木屋。「噢,那是我的非正式密室,」他說道,「實際上那不過是一間小披屋。我在那裡讀書,或者冥想打坐。當然,我也在那裡小憩。說老實話,我在那裡睡覺的時間,比冥想打坐的時間要多。」我咂著舌頭打趣他。「上班時間睡覺。」我感到心情非常輕鬆,輕鬆得有些荒唐。「我睡覺不會使院長吃驚,但是,那個小披屋恐怕會。他根本不知道它的存在。」「為什麼?」「我相當肯定,他不會讓我保留它。」我很高興他身上保留著一個與修道院毫無關係的隱蔽角落,一丁點叛逆。

「你知不知道,白色鵜鶘不像棕色鵜鶘那樣扎進水裡覓食?」他說,「它們成群結夥捕魚。我曾經看到它們在水面上圍成一個大圈,把魚趕到圈子的中心。非常聰明,真的。」「我想我一定是一個棕色鵜鶘。」我說道,話剛一出口,便意識到這聽起來多麼荒唐。就像婦女雜誌上的那些小測試。如果你是一種顏色,你將是什麼顏色呢?如果你是一個動物……「你為什麼那樣說?」他問道。「我也不知道,我想因為我單獨工作吧。」「我還不知道你是做什麼的呢?」我不好意思說「我是一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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