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部分 16/1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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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彌撒前的應答輪唱的唱詩聲中,托馬斯注意到塞巴斯蒂安神父正在望著自己,兩隻小眼睛從碩大的黑邊眼鏡後面瞪視他。托馬斯希望他不要再這樣做了。有一次,托馬斯特意地與他對視,但是,塞巴斯蒂安絲毫沒覺得不好意思。相反地,他點了點頭,似乎表示會意,或者想說些什麼。托馬斯在戒袍下面已經大汗淋漓了。他感覺到自己好像被包裹在粉色絕緣材料里。毛料戒袍即使在冬天也顯得太熱,暖氣爐不停地吹著熱氣,院長曾經以極其體恤人的口吻說過,因為老修士們「體寒」。托馬斯咬緊牙關,不動聲色。三年前,他開始每天在白鷺棲息地的溪水裡游泳,他在溪水附近的一個小沼澤島上修建了一個臨時隱蔽處。他游泳是為了讓自己冷卻下來。他在冬天裡游泳,比在其他任何季節里游泳的決心都更大,他喜歡一下子跳進冰冷的水裡。這使他想起中世紀的《日課書》里一個叫做「地獄月」的情景,書中描繪一群被燒灼的可憐的人們,從地獄口奔出來,跳進一小汪冷水裡。他的那個地方很隱蔽,四周被茂盛的青草所環抱。那是小溪中一條支流在盡頭形成的一個隱蔽的清潭。那是他的私人游泳池。修道院里壓根兒沒有游泳褲這一說,所以,他裸泳。在星期五早晨公開「懺悔」的時候,他也許應該懺悔此事,大家都在這個時候供認自己的罪孽,比如,「我不小心打破了接待室里的陶瓷檯燈」,或者「在晚間大沉默之後,我悄悄地溜進廚房,把最後一點櫻桃果凍吃掉了」,但是,他並不真的覺得自己有罪。當他裸泳的時候,他感覺自己正在進入一種極大歡喜的境界。有宗教信仰的人,習慣於封閉自己、麻痹自己。他對此表示強烈反對——人們應該裸泳。一些人比另一些人更需要。他的嘴唇上方沁出了豆大的汗珠,他閉上眼睛,想像著冰冷的溪水從他赤裸的肌膚上流過。修士們在唱詩班座席中論資排位,即他們自稱的階次:院長、副院長、輔領神父、新徒監理,其餘修士的分位則依照居院年限。托馬斯站在教堂左側最後一排的最後一個位子上。塞巴斯蒂安神父作為副院長,站在教堂右側的第一排位子上,手中緊捧著那本60年代就已廢棄的《聖安德魯每日彌撒》。他已經在明目張胆地怒視自己了。托馬斯突然明白了這眼光的來由。他的手指抓緊了自己的日禱書。塞巴斯蒂安神父看到了他和傑茜?沙利文談話。禮拜堂外面的那個聲音。他忘記了塞巴斯蒂安總是從聖器收藏室進入教堂。毫無疑問,他偷聽了他們的談話。托馬斯回想著自己跟她說的一些話。沒有任何不得體的東西。他們談到了美人魚椅子。看在上帝的分上,談到了祈禱。他只不過是對為他們煮午飯的那個女人的女兒表示一點友好罷了。這有什麼錯?修士們一向同遊客講話呀。他站在自己的位子上,心中充滿了自我辯解,他身上昔日律師的影子,又像拉撒路一樣浮現出來。他吃驚地發現自己仍然具有這種本能,而且,他如此主動地為他和傑茜?沙利文的相遇辯護,好像那是不利於他的證據。他停下唱詩,院長注意到了,看他一眼,皺了皺眉頭。托馬斯又唱起來,然後,再一次停下來,兩隻手臂無力地垂在身旁。他居然需要為自己辯護——這是一個啟示。他將目光慢慢地移向塞巴斯蒂安,當老修士的目光與他的目光相遇時,他點了點頭。這點頭是他對自己的一個承認,他痛苦地意識到,他無法為自己辯護,無法誠實地做到這一點,因為從第一次見到她坐在玫瑰花園地上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在想念這個女人。他想到了她勻稱橢圓的臉蛋,還有她站起身之前望著他時的樣子。令他最難忘的是,她站在那裡,頭部遮住了月亮。月亮正在她的身後升起,在一秒或兩秒鐘之內,她看上去像一個月食,她的頭部四周籠罩著一圈淡淡的光暈,她的面孔隱藏在一片發光的陰影中。老實說,他簡直無法呼吸了。

那情景他似曾相識,雖然他說不出是什麼。他同她們一起穿過黑暗的樹林,送她們回奈爾的家,他一路上同她的母親說著話,腦子裡卻想像著傑茜?沙利文的面孔隱藏在透明的黑暗中。這使他心中萌發出一種渴望,這渴望不但沒有像他希望的那樣平息下去,反倒變得更加強烈了,以至他有時思念她到了夜不成眠的地步。他會從床上爬起來,閱讀葉芝的那首詩,詩中描寫一個人腦子裡藏著一團火走進榛木林中。葉芝在遇見了莫德?戈納之後,創作了這首詩歌。有一天,葉芝在一個窗口瞥見了莫德?戈納,並且不可救藥地愛上了她。托馬斯越來越覺得自己很愚蠢,如此神魂顛倒地想要她。他感到自己好像被絞困在修道院的手拋漁網中。在過去的五年中,他依照修道院的生活節奏,一直應付得很好:ora,labora,vitau-nis——祈禱、工作、社區活動。他的生命維繫於此。多姆?安東尼有時在佈道時會談到那個他稱作「懶惰」的問題,那種修士們感到單調乏味、一成不變的生活,但是,托馬斯從來沒覺得這是一個問題。他所愛的人都走了,他卻活著,當他感到極度痛苦、信仰動搖的時候,這地方的節奏和步調對他來說是一種安慰。然後,那看似平常的一瞬間:在一個沒有鮮花的花園裡,這個女人從地上站起來,朝他轉過身來,她的面孔朦朧美麗,頭部四周籠罩著一圈光暈。於是,他深刻的滿足感被打破了,整個完美的秩序被打破了。他甚至現在也能感覺到她,熟悉親切,好像在他游泳的隱蔽水域里,他身體四周流動的溪水。他幾乎完全不了解她,但是,他看到了她手上戴的戒指,這一點使他感到安慰。她結婚了。他對此感恩不盡。他想起了她講到白鷺求偶舞時的一臉羞澀。他傻乎乎地跟著她去看美人魚椅子,這下子可好,他今晚又該徹夜無眠了,他將想像她站在禮拜堂里的樣子,藍色牛仔褲緊緊地綳在她的大腿上。修道院院長開始引領大家做彌撒,就在聖餅被舉起的那一時刻,托馬斯心中突然湧起了一陣強烈的渴望,不是渴望傑茜,而是渴望他的家,他在修道院里的這個家,他愛這個家,勝過世上任何地方。他望著聖餅,祈求上帝用這一小口耶穌的聖體,讓他內心得到滿足。他決心忘掉她。他會讓自己擺脫出來。他會的。修士們從教堂里魚貫而出,到食堂里去吃午飯,托馬斯從他們身邊溜開,沿著小徑朝自己的屋舍走去,他不想吃東西。多米尼克神父正坐在門廊上的一把曾經漆成綠色的搖椅上。他的肩膀上搭著一條褐色和紅色相間的方格呢絨披肩,他沒有像往常那樣搖動椅子,而是紋絲不動地坐在那裡,眼睛盯著地上的一團寄生藤。托馬斯意識到他在做彌撒時沒有見到他。他第一次發現多米尼克很蒼老。「讚美上帝。」多米尼克抬起頭來說道,他時常喜歡使用這個老式的問候方式跟他打招呼。「你沒事吧?」托馬斯說道。多米尼克除了春天患肺炎的時候,在醫務室里住了三個星期,托馬斯從來不記得他錯過彌撒。

多米尼克微笑了一下,表情有些不自然。我很好。很好。「」你沒有參加彌撒。「托馬斯一邊說,一邊走到門廊上。」是的,上帝寬恕我,我正在門廊上自己領聖餐呢。托馬斯,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上帝能夠體現在聖餅里,他不是同樣也能夠體現在其他事物中嗎,比如地上的那團寄生藤?「托馬斯望著那團被風吹到了階梯邊的寄生藤。寄生藤看上去像一團風滾草。」我總在想這一類的事情。我只是不知道,這裡還有其他人這樣做。「多米尼克大笑起來。」我也不知道。這麼說,我們倆是一個豆莢里的兩顆豆子了。或者說,是一個豆莢里的兩個異端分子了。「他兩腳蹬地,把椅子慢慢地搖晃起來。托馬斯傾聽著木頭椅子發出的吱嘎聲響。他一時衝動,在椅子旁邊跪下來。」多米尼克神父,我知道你不是我的告解神父,院長也不會同意這個,但是……你能夠聽我的懺悔嗎?「多米尼克停止了搖動。他探過身子,疑惑地望著托馬斯。」你是說在這兒?就是現在?「托馬斯點點頭,他的身體迫不及待地繃緊了。他突然感到一種強烈的解脫自己的需要。」好吧,「多米尼克說道,」反正我已經錯過了彌撒,就這麼著吧。你說吧。「托馬斯鄭重地跪在搖椅旁的地上。他說:」神父,請你賜福給我,我有罪。我已經四天沒有懺悔了。「多米尼克將目光移到院子里。從他視線的角度判斷,托馬斯知道他又在盯著那團寄生藤。托馬斯說:」神父,發生了一件事情。我好像愛上了一個女人。我在玫瑰花園裡遇到了她。「風在他們的四周吹拂起來,他們坐在潛伏著騷動的寂靜中,空氣清冷宜人。只是將這些話說出來——這些無羈無絆、極其危險的話語——托馬斯心中的情感便翻江倒海般的傾瀉出來。它們將他帶到了一個無法回頭的地方。他在那兒。跪在一個小門廊上,在多米尼克神父的身邊。他低著頭。乳白色的空氣。愛上一個幾乎陌生的女人。

17

在修道院教堂里遇見托馬斯修士之後,我好多天一直生活在困惑中。天開始下起雨來,二月寒冷的季風雨。海島在大西洋中劇烈搖蕩。我回憶起童年時代冬天的雨水,陰冷滂沱。我和邁克擠在一塊舊船布下面,沿著街匆忙走去上學,雨水吹打在我們的腿上。後來,當我們長大了一些,我們便乘船渡過海灣去趕巴士,渡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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