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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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煙斗拿到了自己的房間。我相信她是不會翻抽屜找它的。當我把煙斗塞進自己的手提包里時,剛才如釋重負的感覺,驟然變成了滿腔憤怒。我開始來回踱步。我感到一種不可遏制的衝動,我想把母親搖醒,問她為什麼讓我從小到大一直相信,一切禍害的起因是我的煙斗。我心中承受的是一種無言的自責,一份沒有人能夠看到的沉重,就像你在夢中體會到的那種沉重,你想跑,卻動彈不得。我一直在我的骨子裡承受著這份重量,然而,母親卻視若無睹。她竟然視若無睹。等一等。這不完全公平。也許母親以為我不知道煙斗的事情。她試圖保護我,不讓我知道真相——從來不說起它,藏起報紙剪輯——但是,這並不能開脫她的責任。不能。她起碼應該想到,我和邁克會發現的。看在上帝的分上,整個小島都知道煙斗的事情。她怎麼能夠認為我們不知道呢?我聽到了她的呼吸聲,一種手風琴似的節奏在房子里回蕩。我不想看到她醒來。我潦草地寫了一張紙條,放在廚房桌子上,我告訴她我需要做些運動,透透新鮮空氣。

赫普吉巴的房子在不到一英里遠的地方,坐落在一條彎曲的小路上。小路繞過奴隸墓地,經過白鷺棲息地,然後,拐一個彎直通到海灘上。當我走到小路上的一個轉彎處時,我便看到了她的房子,房子四周長滿了夜來香和海邊錦地草。我在她流光溢彩的藍色前門上敲了敲,等待她來開門。她沒有出來開門。我沿著小徑走到房子的後面。裝有紗窗的小門廊的門沒有上鎖,我走進去,在通向廚房的門上輕叩兩下,這扇門的顏色跟前門一樣是閃亮的靛藍色。藍色應該能夠把「布嘎巫婆」嚇跑——據說這個時常出沒的幽靈會在夜裡把你的靈魂勾走。我不信赫普吉巴真的相信「布嘎巫婆」,但她熱愛格勒傳統風俗。藍色房門應該會把巫婆驅走,但是,為了以防萬一,赫普吉巴還在她的花園裡埋上了一排海螺殼。在門廊的一端,擺放著她所謂的展覽桌,像以往一樣,上面堆滿了她用大半生時間收集來的七零八碎的海島珍寶。我朝桌子走過去,心中忽然充滿了一種強烈的懷舊之情。我和邁克曾經擠在這張桌子旁邊度過了許多時光。桌上堆著一塊塊珊瑚、螃蟹爪子、動物海綿、左旋香螺、鯊魚眼睛、筍螺和竹蟶。這裡紀念著每一隻地位卑下的貝殼,甚至包括已經破碎的。我撿起幾隻帶缺口的沙海膽,一個只有兩條腿的海星。白鷺、蒼鷺和朱鷺的羽毛被插在這些海洋生物中間,一些羽毛直直地豎立著,彷彿它們就在那裡發芽生長出來似的。在桌子的中央,一條鱷魚長長的顎骨被架在一個木箱子上。這自然是邁克最中意的東西了。我最喜歡一個象牙色的蠵龜龜甲。在我的想像中,我曾經同那隻蠵龜龜甲一起在浩瀚的海水中暢遊,一直游到了海底才回來。我在桌子上四處翻找,發現它被埋在一堆海扇貝下面。赫普吉巴發現這個龜甲的那天晚上,我們正在海灘上舉行「女孩野餐會」。起碼那些活動就是被這樣稱呼的。這會兒,我在一張舊搖椅上坐下,雙手抱著蠵龜龜甲,再一次感到一陣強烈的懷舊之情。我好久好久沒有想起「女孩野餐會」了。自從我還是一個小女孩。「女孩野餐會」是凱特起的頭,當時,她和母親還都是新娘子,貝恩正在蹣跚學步。每年五一節前夜,她們一定在骨頭場海灘上聚會。如果趕上雨天,她們就把野餐會改在雨後第一個晴朗的夜晚,然而,我記得有一年凱特等得不耐煩了,於是她支起了一個油布雨棚。在赫普吉巴跟母親和凱特搭上鉤之後,她也來參加「女孩野餐會」。然後,我一學會走路也跟來了。父親死後,她們馬上終止了這項活動。我仍然記得她們準備的盛餐:凱特的螃蟹蛋糕,赫普吉巴的香噴噴的拐腿約翰豆飯,好多好多的酒。母親通常會帶一些葡萄乾麵包布丁和一袋芝麻薄餅,這是為了芝麻的緣故,凱特在妊娠期間吃了好多這種餅乾,貝恩便因此得名了①。每個人都有五一節禮物——通常是沐浴泡泡和露華濃牌指甲油——只許是鮮紅色的。然而,這並不是我喜歡這些聚會的原因。我喜歡它們的原因是:在每一年裡的那天晚上,母親、凱特和赫普吉巴都會蛻變成完全不同的生靈。吃過飯之後,她們用海灘上的浮木燃起一大堆篝火,我和貝恩坐在沙灘上的陰影里望著她們跳舞。赫普吉巴敲起她的格勒手鼓,手鼓發出的聲音非常古老,你聽了一會兒便會覺得,那鼓聲正在從大地里鼓漲出來,從大海中翻滾過來。凱特搖動一隻陳舊的小鈴鼓,①貝恩(Benne)英文有「芝麻」的意思。——編者注

空氣中充滿了銀鈴聲。有的時候,她們像著了魔似的越舞越快,她們的身體在火光中抹出漆黑的影子。在最後一年的野餐會上,她們三個人穿著衣服走進海水裡,每人手上都拿著從母親的繡花毛衣上扯下來的一根毛線。我和貝恩讓腳趾尖踩在水邊上,央求跟她們一起進去,凱特說:「不行,這是我們的事情。你們待在後面。」她們向海里走去,一直到冰冷的海水浸到她們的腰部,這時她們將三根毛線連結在一起。海浪朝她們涌過來,她們一邊尖聲叫喚著,一邊不斷地相互催促,快點啊。「我當時相信,現在仍然相信,那是她們在酒醉情濃、狂舞眩暈之際,靈機一動炮製出來的友情典禮。當然,還有母親碰巧脫線的毛衣。凱特將她們打起結的毛線拋進夜空中,拋進海浪里,她們大笑起來。那是一種縱情誘人的笑聲,而且天真頑皮,就像孩子們在歡笑。當她們鼠竄回來的時候,赫普吉巴發現了這個蠵龜龜甲。她從水裡走出來,差點被它絆倒。她站在那裡,海浪涌過來,泡沫在她的腳邊纏繞,母親和凱特意猶未盡,還在咯咯地笑個不停。」比上嘴!「赫普吉巴改用格勒語說道,大家立刻安靜下來。」看大海給我們送來了什麼。「她說道,把龜甲從水裡拾起來,象牙色的龜甲光滑圓潤,滴著水珠,在夜空的襯托下顯得純潔無瑕。我相信,她們都認為那是一種徵兆。她們在海水中將生命聯繫在一起,一個蠵龜龜甲便奇蹟般地被衝到了她們的腳邊。在那之後的好長一段時間裡——年復一年——這個龜甲一直在她們中間傳來傳去。我記得它在我們家的壁爐架上擺一陣子,然後出現在凱特的書架上,或者在赫普吉巴的這個桌子上。它一定使她們回憶起那些夜晚,回憶起她們在毛線上系的繩結。此刻,我坐在門廊里的搖椅上,用大拇指撫摸著多孔的龜甲,我回頭望了一眼那扇藍色的房門。赫普吉巴顯然不在家。我站起身來,將龜甲放回到桌子上,一時間彷彿覺得,這張桌子不僅僅是一段遙遠的童年回憶,它好像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從十歲開始,我就知道自己會離開海島。在父親去世後的第一個聖灰星期三,當牧師的手觸到我的額頭,我便感到自己像鳳凰涅磐一般,從額頭上那一小抹灰燼中騰飛出來。我要離開這裡,我跟自己說。我要飛走。大學畢業之後,我很少回來,即使回來的時候,也抱著一種漠不關己的傲慢態度。我甚至沒有同休在這裡結婚。婚禮在亞特蘭大市一戶人家的後花園裡舉行,而那個人跟我們只是泛泛之交。我想起凱特曾經跟我開玩笑,說我把家鄉的淤泥灘都忘記了,她說的沒錯。我一直竭盡全力想忘掉這個地方。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我站在赫普吉巴的門廊上,心中突然湧起了一股對白鷺島的熱愛。而且,不僅是對白鷺島,還對我的母親,那個在篝火旁邊跳舞的女人。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我從來沒有做過母親做的事情。從來沒有在海灘上跳過舞。從來沒有燃過篝火。從來沒有在夜晚同其他歡笑的女人們一起走進海水中,將自己的生命同她們的生命連接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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