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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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早晨,當我給母親的手換繃帶的時候,我不止一次不得不把眼睛從傷口上移開。母親坐在她梳妝台旁的棕色柳條椅子上,我先用過氧化氫清理她傷口縫合處四周的皮膚,然後,把抗菌素藥膏塗在一個消毒紗布墊上。傷口就在她總稱作「指指」的指關節下面。我不斷地想,用切肉刀把骨頭斬斷,這需要一股多麼強烈的爆發能量啊。當我把紗布墊放在她柔嫩、腫脹的斷指上時,她的身體抽搐了一下。我瞥了一眼我父親的照片,不知道他對母親的現狀會有何感想,母親在他去世之後完全變了。他對母親切斷自己的手指會怎樣想。母親也轉過頭來望著照片。「我知道,我做的事情對你來說似乎很瘋狂。」她是在跟他說話呢,還是在跟我說話?「我只是希望,你能幫助我明白,你為什麼要這樣做?」我說。她用手指尖輕輕地敲打著相框上的玻璃,房間里響起一陣喀噠喀噠的聲音。這張照片是在他的租船生意開業那天拍攝的。「我當時五歲。我不記得他曾經是一個捕蝦人,我只記得他是」傑茜海號「的船長。在他自己買船之前,他為舍姆?沃特金斯幹活,」省吃儉用去捕蝦,「他這樣說。他駕駛舍姆的一艘拖網漁船,每次出海一周,滿載四千磅重的蝦歸航。但是,他唯一想要的東西,就是經營自己的生意,做自己的老闆,憑自己決定什麼時候出海,什麼時候回來同家人在一起。他想出了一個近海租船釣魚的主意,攢錢買下了一艘克里斯?克拉夫牌遊船。四年之後,遊船炸成了碎片。他說,他的宗教就是大海。大海是他的家庭。他給我和邁克講述了許多關於一個海底王國的故事,王國被一群殘酷無情的泥螺統治著,而勇敢無畏的鎖眼帽貝們奮力推翻他們的統治。他的想像力很奇特。他教我們用黃貂魚的尖刺製作魔術棍,以一種特定的方式揮動,就會讓海浪唱出《南部軍軍歌》雖然未見靈驗,我們卻以此消磨了無數的時光。他還說,如果我們夢到一隻漂亮的白鷺,第二天醒來時就會在枕頭下面找到它的羽毛。我不止一次睡醒後,在自己的床上發現白色羽毛,但我從來不記得夢到過白鷺。當然,在他所有的故事當中,最精彩的莫過於美人魚的故事了——黎明時分,他看到一整群美人魚朝他的船游過來。我從來不記得他參加過彌撒,但是,他是第一個帶我去修道院看美人魚椅子的人,並且給我講述了關於椅子的故事。我想,他只是假裝自己是一個墮落的人。他雖然拒絕接受母親的信仰,但是,他似乎對宗教頗為崇敬。那時候,她對宗教並沒有顯示出任何病態的虔誠。我有時想,他娶她可能就是因為她對信仰無窮無盡的接受能力,她可以接受每一個教條、信義以及教會的故事。或許,她對教會的信念,對他來說是一種彌補。我的母親和父親是特別的一對——華爾特?惠特曼和聖女貞德——但是,他們的婚姻很幸福。他們彼此相愛。這一點我敢肯定。

母親將目光從照片上移開,等著我把她手上的繃帶纏好。她穿著藍色的絲線浴袍,沒有腰帶。她把浴袍領子豎起來,然後,一隻手無意識地伸到了那個裝滿宗教雜物的抽屜上。她用手指撫摸著抽屜的把手。我很想知道,關於他死訊的剪報是不是還在裡面。我為什麼要送給他那個煙斗呢?父親和我有一天在啾啾日用雜貨店裡看到了那個煙斗,他非常喜歡。他把它拿起來,假裝吸了一口煙。「我一直想做那種會抽煙斗的男人。」他說。我用賣招潮蟹一分一分賺來的錢,給他買了那個煙斗,作為父親節的禮物。母親跟我說不要買,她不想讓他抽煙斗。但我還是買了。關於煙斗是遊船起火的原因,她從來沒有跟我提起一個字。我撕下一塊膠帶,把繃帶頭黏在她的手腕上。她剛想站起來,但是,我在她的椅子前面跪下來,把兩隻手放在了她的膝蓋上。我不知道如何開口。但是,我已經把事情攬下來了。我把休趕跑了,現在,就看我的了。我跪在那裡,感到自己能夠處理好這件事的信心開始動搖。母親直視著我的眼睛。她的下眼皮耷拉著,垂成一個彎彎的弧形,露出裡面一小塊粉色嫩肉。她看上去千古不朽,比她的實際年齡蒼老許多。我說:昨天晚上在花園裡,你提到了多米尼克,記得嗎?「她搖了搖頭。她的那隻好手放在腿上,我把它握在自己的手裡,撫摸著她的指甲尖。」我問你為什麼傷自己的手指,你提起父親,然後又提起多米尼克神父。他跟你切斷自己的手指有關嗎?「她茫然地看了我一眼。」他是不是讓你覺得,你應該以某種苦行來贖罪,諸如此類的東西?「

她臉上的茫然變成了憤怒。沒有,當然沒有。「」但是,把你的手指切斷就是贖罪的表現,不是嗎?「她的目光迅速地從我的臉上移開了。」求求你,母親。我們必須好好談一談。「她把牙齒咬在下嘴唇上,好像在考慮我的請求。我望著她摸了摸自己的頭髮,心想她的頭髮多麼枯黃啊。」我不能談論多米尼克。「她終於說道。」為什麼不能?「」我不能,就是不能。「她拿起一個藥瓶,走到門口。」我該吃止痛藥了。「她說道,消失在走廊里,我仍然跪在她的梳妝台旁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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