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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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當我在自己的老房間里醒來,我意識到我夢見了托馬斯修士。房間里充滿了陽光,我靜靜地躺在那裡,腦海里又浮現出夢中發生的一切:我們肩並肩地躺在一個充氣筏子上,在海面上漂浮。我穿著一件游泳衣,頗像多年前我和邁克給聖女茜娜拉穿的那種兩件套游泳衣。托馬斯修士身穿黑色戒袍,頭罩蓋在頭上。他朝我轉過身來,用胳膊肘撐起上身,低頭凝視著我的臉。海水在我們的身體下面涌動著令人安逸的旋律,鵜鶘朝水裡扎猛子,用尖喙叼起一條條小魚。他將頭罩推到腦後,朝我笑了笑,那笑容跟在花園裡時一樣誘人,我覺得極其性感。他用手撫摸我的面頰,喚著我的名字。傑茜。他的嗓音低沉,我感到自己的背部拱了起來。他把手伸到我的身體下面,解開了我的游泳衣。他的嘴唇貼在我的耳邊,呼吸的熱氣急促地一進一出。我轉過頭去吻他,但是,就像在夢中時常出現的出人意料的轉折一樣,我發現自己突然驚慌失措地在筏子上坐起身來,完全喪失了時間概念。在我們四周目光所及之處,儘是一片浩瀚無邊、波浪起伏的大海。

我很少會記得自己做過的夢。對我來說,夢只是一些令人沮喪的海市蜃樓,盤繞在夢醒的邊緣,你一旦睜開眼睛,它們便會明晃晃地從你的眼前消失。然而,這個夢連同每一個細節都留在了我的心底里。在我的腦海中,我仍然能夠看到托馬斯修士的黑色毛料戒袍上閃爍著鵜鶘濺起的珍珠般的水珠。他的藍眼睛裡放射出灼人的光芒。他的手指滑到我的身體下面。我忽然很想知道,休或者伊爾克醫生會怎樣分析這樣的夢,但是,我決定自己並不想知道。我坐起身來,兩隻腳在床邊摸索著我的拖鞋。我用手指捋了捋頭髮,拉扯著幾處打結的地方,傾聽母親的動靜,但是,房子里一片寂靜。昨天晚上,我和母親都一頭栽到床上,太累了,誰也不想說話。一想到今天我得主動跟她對話,我就恨不得鑽回被窩裡,讓自己緊緊縮成一團。我跟她說什麼呢?你還計畫切割身體的其他部位嗎?這聽起來很無禮、很可怕,但是,這正是我想知道的事情——她對自己是不是一個威脅,是不是需要把她送到一個有人能照看她的地方。我拖著腳步走進廚房,在櫥櫃里翻騰了半天才找到一袋麥氏咖啡。我不得不使用一個已經用了二十年的電咖啡壺煮咖啡,咖啡壺上的電線都磨損了。我不知道,她有沒有聽說過「咖啡先生」。當咖啡壺開始噗噗作響的時候,我悄悄溜到母親的門邊聽動靜。房間里傳來一片輕微的鼾聲。看起來,她的失眠已經同她的手指一起消失了。我回到廚房。廚房裡光線熹微,寒氣逼人。我劃著一根火柴,點燃了取暖器,傾聽藍色煤氣火苗像往常一樣噗的一聲燃燒起來。我將兩片麵包放進烤麵包器,望著裡面的電線圈燒成了紅色,腦子裡想著那個名叫托馬斯的修士,昨晚的相遇多麼奇怪啊——他莫名其妙地出現在花園裡。我想起我倆在後院里的談話,他的目光深深地探進我的心底。

我身體里的顫動。然後,我做了一個我曾經聽休說過的夢,一架漂亮、神秘的飛機從你的睡夢中飛過,敞開投彈艙口,投下一個滴答作響的細夢。烤麵包片跳了起來。我倒了一杯咖啡,一邊喝著清咖啡,一邊慢慢地啃麵包。取暖器把廚房變成了卡羅來納州的落針柏沼地。我站起身,把它關掉了。我無法跟自己解釋,我為什麼想這些事情。想托馬斯修士——一位修士。而且,以那種方式,那種撩人惹火的方式。我想到休在家裡,心中驀然感到一陣可怕的軟弱。好像我心中那個精心守護的地方,被突然放棄了,大門敞開,任人攻擊——那個能夠告訴我,我到底是誰的地方。我站起身,走到起居室,夢中的感覺再一次襲上心頭,那種正在從岸邊漂移開的恐怖感。母親把十五到二十張照片胡亂地鑲在鏡框里,掛在起居室里的一面牆上,一些照片的邊角又黑又臟。大多數是我和邁克在學校里的舊照片。醜陋的髮型。半閉的眼睛。布滿皺褶的白襯衫。牙箍。迪伊把它叫做「恥辱牆」。牆上唯一一張六十年代後的照片,是我、休和迪伊在1970年拍的合影,當時迪伊還是一個嬰兒。我執意地望著我們三個人,回憶休如何按下了照相機上的延時快門。我們坐在沙發上,把迪伊夾在我倆中間,她睡意矇矓的小臉蛋兒卡在我們的下巴頦上。拍攝那張照片的同一天晚上,我們在迪伊出生後第一次同房。我們應該等待六個星期才能行房事。然而,我們提早了兩天。我走過育嬰室,看見休正俯身在迪伊的嬰兒床上。雖然迪伊已經睡熟了,他仍然輕聲地哼唱著。一盞夜燈放射出的昏黃光線,散布在天花板上,然後,像一層薄薄的塵埃似的灑落在他的肩膀上。一股熱流傳遍了我的全身,強烈而性感。正是休身上的柔情,讓我感到如此的震撼——他默默地疼愛女兒的情景。

我突然著魔似的渴望得到我們創造她時的親昵舉動,我們在隔壁房間里的雲雨之情造就了她的血肉。我走過去,伸出雙臂摟住他的腰。我把臉貼在他的後背上,我感到他朝我轉過身來。他的兩隻手在我的身體上緩緩地畫著圓形。他低聲說:「我們還得等兩天。」當我對他說,我等不及了,他就把我抱起來,抱到了床上。愛他的感覺,似乎有些不同——更加放縱,更加深刻,更具有感官之樂。這好像跟迪伊有關,我和休以一種嶄新的方式結合在一起了,這是一種無法形容的感覺,令我如痴如醉。過後,當我們橫躺在床上,迪伊哭了起來。在我給迪伊餵奶的時候,休架起了照相機。我穿著一件桃色的家居服,紐扣還沒有完全扣好,然而,休——你應該看一看照片中他臉上的表情,那麼滿足、開心和神秘。那張照片總能在我的心中攪起一種秘密的感覺,然後,一小抹幸福感就會像一把奇異的紙扇子似的,在我的胸口舒展開來。我站在那裡,等待著這種感覺的出現。那好像是發生在好久以前的事情了。像裝在瓶子里的一艘輝煌的船艦。我不知道它怎麼進去的,也不知道怎麼把它拿出來。我拿起電話,開始撥號。「喂。」休說道,他的聲音傳過來,猶如我腳底下堅實的土地。「是我。」我說。「我正在想你哪。你沒事吧?我昨天晚上打過電話給你們。你們都不在。」噢,好極了,我必須去買一台「咖啡先生」,還有一個電話答錄機。「我們在修道院,」我說,我發現母親正在那裡掩埋她的手指。「」你的意思是說,在地上挖一個洞把它埋起來嗎?「」我正是這意思。「

一陣長長的沉默。我認為,這實際上可能是一個好跡象,起碼暫時如此。「他說,這可能意味著,她安定下來了,可以說她的強迫觀念正在走入地下。」我抬了抬眉毛,對他說的話很感興趣,幾乎感到了希望。你這樣認為嗎?「」可能是這樣,「他說,」但是,傑茜,她仍然需要專業醫務人員的幫助。她應該住進精神病科。時間一久,病症可能又會出現。「我把電話拉到餐桌旁,坐下來。你是說,她可能會切斷另一根手指?」「哦,是的,也可能是某個完全不同的部位。這種強迫觀念是自我矛盾的,都是隨意思維。」一聲輕微的敲擊聲,我知道他正站在浴室里的水池旁,一邊用無繩電話講話,一邊剃鬍須。「但是,我覺得她切斷自己的手指並不是隨意的。我實在覺得這跟某件具體事情有關。」我說。「噢,我不這樣認為。」他說道,否決了這想法,否決了我。我把身體靠在椅背上,嘆了口氣。「我今天會跟她聊一聊,看看——」「我想你不妨試試,但我正在考慮……我這個周末會到島上來。你不應該自己處理這件事。」他打斷了我的話。「不,我不認為你到島上來是一個好主意,」我說,「我想,她可能會更容易——」「傑茜,這情況太複雜了,你自己處理不了。」當然很複雜。這就好像讓我坐下來,解一道兩英尺長的數學題;她腦子裡在想什麼,對我來說完全是一個謎,深奧的令人感到悲哀。

我正在考慮是不是該跟他說:好,好,你來處理吧。但是,我仍然覺得不對勁。部分原因是,我感到自己——家中的非精神病醫生——比他更能幫上母親。我自己可能更容易琢磨出一個門道來。也有可能,我就是不想讓休到這裡來。我想自己待一段時間,獨自一人——這難道那麼糟糕嗎?我對自己說,這跟那位修士無關,跟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情無關。我的意思是說,什麼也沒有發生啊。不,這一次完全是為了我自己,按照我自己的想法做一件事情。雖然,我後來會對這一點產生懷疑。我的動機真的那麼純潔嗎?我站起身來。「我說過了,我要自己來處理。我不想讓你來。」我沒有想到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那麼氣憤。「天哪,」他說,你不必朝我喊呀。「我回頭朝母親的卧室望了一眼,希望自己沒有把她吵醒。」或許,我就是想喊。「我說。我搞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找茬兒吵架。」看在上帝的分上,我只想幫幫忙。你出什麼毛病了?「」沒有,「我沒好氣地說,我什麼毛病都沒出。」「哼,你顯然有。」他說道,提高了嗓門。「你的意思是,如果我不需要你的幫助,就是出毛病了。」「你真荒唐,」他說道,語氣尖刻刺人,你聽到了嗎?你真荒唐。「我把電話掛斷了。二話沒說就掛斷了。我又倒了一杯咖啡,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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