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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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里充滿了秋葵莢的味道,味道濃厚得好似一條條綠色的繩索,你可以攀援著從廚房的一端盪到另一端。我將手提箱放在米色地毯上,沿著走廊來到母親的卧室。我大聲叫道:「母親?是我,傑茜。」我的聲音聽上去粗糙而疲倦。她不在床上。毛毯被掀起來了,白色的床單揉成一團,好像孩子們在上面發瘋地亂蹦亂跳過。浴室的門緊閉著,燈光從下面的門縫裡透出來。我一邊等著她出來,一邊抻抻自己酸痛的肩膀和脖子。一雙破舊的毛巾布拖鞋底朝天地扔在地毯上,地毯是米色的,同起居室里地毯的顏色一樣。母親不相信非米色的地毯。牆壁和窗帘也不能是其他顏色,只能是純白色、乳白色,或者象牙色。她倒是相信房子的外表應該漆成綠色,但是,房子裡面的東西,大概就只能是自來水的顏色了。一種鮮血流盡、沒有任何生命氣息的顏色。我注視著那張四周圍著皺褶裙布的老式梳妝台——裙布原來就是乳白色呢,還是由於年深日久由純白色變成了乳白色?在梳妝台的中央,擺著母親的陶瓷聖母像,聖母讓胖乎乎的耶穌騎坐在自己的胯上,臉上流露出一副產後憂鬱症的表情。聖母像的旁邊是我父親在他的船上拍的一張照片。海水是深藍色的,在他的身後永遠地流動。我沒有去想母親在浴室門後是多麼安靜,我滿腦子想的都是,我又重新走進了她的生活,走進了這個房間,到她總在我心中攪起的矛盾漩渦中掙扎,那愛與憎的矛盾心理。我仔細察看她床頭柜上擺放的東西:她已經用舊了的紅色玫瑰念珠、兩瓶處方葯、一卷紗布、膠帶、剪刀和一個數字鐘。我意識到,自己正在尋找那個蛋黃醬瓶子。它不在房間里。「母親?」我敲了敲浴室的門。裡面傳來一陣可怕的寂靜,然後,一絲淡淡、黏黏的焦慮從門後面滲透出來。我扭動門把手,走了進去。

窄小的浴室里壓根沒有人。空空如也。我走進廚房——這個永遠一成不變的房間似乎已經魔術般的被固定住了,走進去就像無意中走進了五十年代。同一個開罐器掛在牆上、公雞主題的罐子、銅製茶壺、錫制麵包盒子,還有放在木頭架子上的茶匙。掛在冰箱旁邊的壁鍾是一隻黑貓的樣子,鐘擺是搖動的貓尾巴。那是永垂不朽的卡通貓費利克斯。我希望看到母親正坐在富美家貼面餐桌前吃秋葵莢湯,但是,這個房間也是空蕩蕩的。我匆忙穿過飯廳,查看了另外兩間卧室——邁克和我的老房間。赫普吉巴在這裡的時候,她肯定還在家——那是,十分鐘之前?我回到廚房,想找赫普吉巴的電話號碼,但是,當我伸手拿電話的時候,我注意到後門半掩著。我抓起一隻手電筒,走到房後的台階上,用手電筒的光束在後院里掃來掃去。母親藍色浴袍上的腰帶繞成一團,丟在最下面的一級階梯上。我走下去,把它撿起來。風力已經加大。風把腰帶從我手中一下子颳走了。我望著腰帶抖動了一下,然後,飄舞著消失在黑暗中。她到哪裡去了?我記起迪伊五歲那年,在北湖商場里,她不知什麼時候從我身邊溜走了。我驚慌極了,但是,隨即感到一陣近乎超自然的鎮靜,內心裡一個聲音告訴我,發現迪伊的唯一方法,就是像她一樣思考。我於是坐在一張長凳上,像迪伊一樣思考起來,然後,我徑直走到兒童鞋店,發現她在一堆「芝麻街」網球鞋中間,正試圖把伯特和厄尼穿到她的小腳丫上。我知道母親只喜歡一樣東西,像迪伊喜歡伯特和厄尼一樣。我找到了後院深處那條通往修道院的小徑。小徑雖然不長,但是,它蜿蜒穿過鬱郁成蔭的蠟香桃木、月桂樹和一叢叢露莓的殘藤老枝。修士們在修道院的院牆上砸開了一個粗糙的豁口,這樣,當母親過來給他們煮飯的時候,她就不用一路繞到正門才能進來。他們管那個豁口叫「奈爾的大門」。當然,母親覺得很受用。她起碼告訴了我五十次。我穿過豁口,喊著她的名字。我聽到一隻動物在灌木叢中發出沙沙聲響,隨後是一隻夜鶯的啼叫,然後,風停息了片刻,我聽到了遠處大海的洶湧澎湃——永無止息的打擊樂。母親用腳踩出了一條小徑,一直通到修道院和修士們住的屋舍之間的那條小路。我順著小徑朝前走去,不時地停下來呼喚她的名字,但是,風似乎把我的聲音迎面吹回來了。月亮已經升起來了,低低地掛在沼澤地的上空,宛如一個美輪美奐、清澈透明的圓盤。當我看到修道院後面的時候,我關掉手電筒,跑了起來。周圍的一切從我身邊掠過——標示耶穌受難十四苦路像的小牌子、一縷縷薄霧、海風以及高低不平的路面。我旋風般的跑過修士們在裡面編織漁網的灰泥牆房子,門上的牌子寫著FORTUNA,MARIA,RETIANOSTRA——祈福,馬利亞,我們的網。

聖女茜娜拉的雕像坐落在教堂旁邊的一個用院牆圍起的花園裡。我穿過花園大門,走進了滿園的玫瑰叢中,光禿禿的玫瑰樹枝七豎八翹,在遠處的院牆上投下枝形燭台般的影子。當修士們設計花園的時候,他們將聖女茜娜拉的雕像豎立在花園的中心,四周均勻分布的六條甬道一直通到茜娜拉身邊。她看上去像一個宏偉絢麗的大花輪的軸心。我小時候常到這裡玩。當母親在修道院廚房裡辛勤勞作的時候,我就到這裡來,從花叢中摘下幾十朵玫瑰花,將花瓣裝滿一個香草籃子——五顏六色的——然後,我用這些花瓣來舉行秘密儀式,將它們撒在教堂後的沼澤地里,撒在幾棵莊嚴的老橡樹下,還撒在美人魚椅子上,冥冥之中,我覺得美人魚椅子是一個最神聖的地方。這是我的葬禮遊戲,是父親去世之後我再三舉行的一個莊嚴儀式。花瓣是他的骨灰,我以為自己正在以這種方式跟他道別,但是,事實可能正好相反——我在努力地抓住他不放,把他藏在只有我知道的秘密地點。幾星期之後,我會發現那些花瓣變成了一堆堆枯黃的碎片。夜晚似乎變得透亮了一些,彷彿風把一部分黑暗吹走了。我靜靜地佇立著,讓目光從玫瑰花叢上方掃過,沿著灑滿月光的甬道望去。沒有母親的影子。我要是打電話給赫普吉巴和凱特就好了,而不是跑到這裡來浪費這麼多時間。我非常肯定她會在這裡,比迪伊會在鞋店還肯定。大約在她開始在廚房工作的同時,母親就自告奮勇地成為了雕像的守護者。她時常吃力地提著一桶肥皂水到這裡來,把雕像上的鳥糞洗掉,她還用一種聞上去像橘皮和酸橙的膏劑,一年給雕像打四次蠟。她到這裡來傾訴自己生活中的種種苦惱,而不是去教堂訴諸上帝。在等級制的聖徒世界裡,茜娜拉實際上是一個無名小卒,但母親相信她。她喜歡講述我出生的故事,作為茜娜拉具有神力的見證。我在她的子宮裡顛倒過來,生產的時候卡住了。她祈求茜娜拉保佑,茜娜拉立即把我反轉過來,我於是頭朝下蠕動進這個世界。花園中心的雕像看上去像一株雄蕊,聳立在冬天裡凋零的一枚巨型花朵的中央。我忽然想到,茜娜拉曾經以同樣的方式看顧過我的童年,她的影子一直籠罩在九歲那年出現在我生活中的一片空虛之上。有一次,我和邁克給雕像穿上了一套兩件頭的游泳衣、太陽眼鏡和金色假髮,我們因此受到了最嚴厲的懲罰。我們把游泳衣的下身剪成兩截,用大頭針釘在她的臀部上。一些修士覺得這裝扮很滑稽,但是,母親卻被我們的不恭敬氣得哭了起來,懲罰我們在一整個星期內每天寫五百遍《上帝的羔羊》:「上帝的羔羊,消除世上的罪惡,對我們心存憐憫。」我並沒有感到懊悔,只是覺得很迷惑,好像自己背叛了茜娜拉,同時又解放了她。

我站在花園的後部,正在考慮母親不在這裡我該怎麼辦,我聽到了一陣細微的刮擦聲從茜娜拉雕像的方向傳來,好像一隻小鳥正在耙地找蟲子吃。我從雕像背後走過去,母親就在那裡,她正坐在地上,身邊放著一隻蛋黃醬瓶子,一頭白髮在黑暗中亮成一團。她身穿一件紗線長浴袍,外面披著一件實用的深藍色外套,她叉開兩腿坐在那裡,樣子就像一個坐在沙里玩耍的孩子。她正在使用一把像不鏽鋼湯勺似的東西,用左手在泥地上挖著。她右手上的繃帶看上去像小孩子的棒球手套那麼大,上面沾滿了泥土。她沒有看到我;她完全沉浸在她正在做的事情當中。我盯著她的身影看了幾秒鐘,找到她的寬慰,一時間又變成了新的恐懼。我說:母親,是我,傑茜。「她猛地抬起身來,湯勺掉在她的大腿上。」耶穌,馬利亞,約瑟夫!「她叫道,你把我嚇死了!你到這兒來幹什麼?」我在她的身邊坐下。「我到這兒來找你呀。」我回答道,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自然、不動聲色。我甚至嘗試著笑了笑。「噢,那你找到我了。」她說道,然後撿起湯勺,繼續在雕像底座旁邊挖出的老鼠洞里挖起來。「好了,我們知道我在這裡幹什麼了。那麼,你在這裡幹什麼呢?」我問道。「這跟你沒什麼關係。」那天,當我在鞋店裡找到迪伊的時候,我抓住她的肩膀,真想因為她把我嚇成那樣而朝她大喊一通,此時此刻,同樣無端的憤怒在我的胸中翻騰。我想使勁地搖晃我的母親,直到她的牙齒都嘰里咕嚕地掉出來。「你怎麼能這麼說?」我不客氣地說道,赫普吉巴肯定告訴你我回來了,還沒等我進家門,你就跑走了。你也把我給嚇死了。「」啊,看在上帝的分上,我沒想嚇唬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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