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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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一起擠進凱特停泊在碼頭盡處的高爾夫球車裡。貝恩同我的手提箱一起坐在後面,我爬進前座,警惕地瞥了一眼車上的氣喇叭,回憶起上次坐她車時的痛苦經歷。「別擔心,」凱特說,「我不會按喇叭的,除非有人發瘋似的要衝到我的車前面。」「我討厭那可惡的東西。」我說。「好,你儘管討厭吧,但是,它可救過無數遊客的性命。」「媽媽過去專門撞遊客。」貝恩說。「哎,我沒有。」「我相信貝恩是不會撒謊的,」我說,凱特氣呼呼地把車開上了狹窄的街道。在我們的頭頂上,天空漸漸變成橘黃色。我感覺到聚集在光明後面的黑暗正在逼近。我們在海島的商店前面飛快地駛過,沒有人講話,連貝恩也默不作聲。所有商店的窗台上都擺著一箱箱盛開的藕色紫羅蘭,甚至連小小的郵局也不例外。舍姆釣趣用品店被油漆成柿子的顏色,啾啾日用雜貨店外面的木雕鵜鶘現在被裝上了一個小馬鞍,我想是為了讓孩子們坐吧。我們在白鷺旅行社的前面經過,看到幾位遊客正在登記參加船游和觀鳥遠足。即使在冬日淡季里,這地方也顯得充滿了活力。我伸手指了指夾在馬克斯咖啡店和海島狗旅店之間的一家小店鋪。店鋪前面有一頂藍白相間的條紋涼棚,櫥窗里的一個招牌上寫著「美人魚的故事」。那裡原來不是一家魚店嗎?「」關門了。「凱特說道。」現在是媽媽的商店了,「貝恩說道。」不是開玩笑吧?你開的店?那個禮品店?「我感到很驚訝。我認識凱特一輩子了,她從來沒對開店表示過任何興趣。她的丈夫去世後——那少說也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她和貝恩一直心滿意足地依靠她的退休金和一些社會保險生活。」我去年春天開的。「凱特說。」這會兒誰在看店呀?「」我人在,店就開門;人不在,店就關門。「她說。」我很喜歡那個店名。「我對她說。」我開始想管它叫『絕路』,但是,你的母親不允許。那女人一點幽默感都沒有。「」她從來就沒有。「」那可不對。很久以前,她曾經非常幽默。「凱特說道。她將高爾夫球車飛快地沿街駛去,駛進了一片淡淡的暮色中。我看到她的身體向前傾斜著,好像她正在使用意念,讓車超過每小時十八英里的時速限制。許許多多往事湧上了我的心頭——我母親零零碎碎的笑聲,我們仍然正常而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那些時光。

凱特說得對——母親確實曾經非常幽默。我想起有一次母親煮了椰汁蝦,她穿上一條草裙招呼大家吃飯。還有一次,在邁克八歲的時候,他往一個可樂瓶子里撒尿,結果他可憐的小雞雞卡在了裡面——我們誰也沒有弄明白是怎麼回事。他的小雞雞,怎麼說呢,在進去之後不知怎麼勃脹了起來。母親試圖表現出關心的樣子,但忍不住大笑起來。她跟他說:「邁克,去到你的房間里坐下,想想特蕾莎修女,你的小雞雞就會出來了。」「店裡最熱門的商品是上面寫著『美人魚在此經過』的黃色牌子,」我聽到凱特對我說,「還有我們的美人魚小冊子。你記得多米尼克神父嗎?他為我們撰寫了聖女茜娜拉的故事,我們把它印刷成一本名叫《美人魚的故事》的小冊子——與商店同名。我們不能有存貨。多米尼克總是戴著他那頂破草帽到商店裡來,要求在書上簽名。我跟他說,『多米尼克,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可別以為自己是帕特?康羅伊呀。』」我大笑起來。小時候,當我在修道院里一邊玩一邊等著母親在廚房裡做完事情的時候,我常常會碰到多米尼克神父;他總是跟我玩咚咚敲門的遊戲。但是,他身上還有另外一面,一種我無法說清楚的莊重。那天修士們把我父親的船骸送到家裡來,站在那裡望著母親將船板在壁爐里燒掉,多米尼克便在其中。「他還戴那頂草帽嗎?」「還戴。草梗已經開始腐爛了。」她說。我們陷入了一陣沉默,這時候,我們繞到了海島背後的邊緣地帶,這裡主要是一片久經海風蹂躪的荒蕪的亂樹叢。我們拐過一個彎,樹林忽然敞開來,眼前出現了一大片枯黃的草地,在草地的盡頭,便是大海。海水是墨黑色的,黑得發紫,我觸景生情,又想起了所有的一切,我到這裡來的原因,母親用切肉刀做的事情。她的生活已經變得非常扭曲和複雜了。

我不知道,如果我是一個更好的女兒,這一切還會不會發生。我是不是應該預計到將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就我所知,此時此刻,她可能正在家裡將自己其餘的手指切掉。她為什麼切斷自己的手指?我心想。為什麼是手指?貝恩坐在後車座上哼著小調。我將身體湊近凱特。「她的手指怎麼樣了?她切掉的那根。」「放在她床邊的一個蛋黃醬瓶子里。」她淡淡地說道。我們駛到了鋪有路面的小路盡頭,修道院教堂頂上的尖塔映入了眼帘。凱特壓根沒有放慢車速,我們衝到了硬邦邦的泥路上,車子在空中跳起一尺高。車後揚起了一團團塵土。「坐穩了!」她朝貝恩大喊著。我們從修道院大門口疾馳而過,凱特的頭髮全部從髮夾里掉出來了,在她的身後飛舞著。修道院大門口旁邊是海星禮拜堂,一座白色牆板的社區教堂,修士們在那裡為海島居民做彌撒,白鷺島的孩子們,包括我在內,都在那裡上小學。安娜?勒加雷同時教授所有的年級,在我十歲的時候,她開門見山地告訴我:我是一個天生的藝術家。我十二歲時,她把我畫的無數張沉船素描都掛到禮拜堂的牆壁上,並且邀請了整個海島的人來參觀「畫展」。凱特花二十五美分買了一張。「我的那幅畫,你買去掛在廚房裡的那幅畫,還在嗎?」「我還保留著。現在掛在『美人魚的故事』那個店裡。」當我們經過凱特家門前的車道時,我注意到一個寫著「美人魚在此經過」的牌子釘在信箱旁邊的柱子上。幾秒鐘之後,我們在母親住的房子前減緩了車速。像大多數海島上的房子一樣,母親的房子也是18世紀20年代潮水別墅的式樣。房子建造在腳柱上,周圍是一大片棕櫚樹林,還有老虎窗、黑色的百葉窗以及一條橫跨屋前的寬敞的門廊。這座房子一向都是蔥綠色的,但是,現在卻變成一種褪了色的淺綠。院子里,刺葉絲蘭和圓幣草四處叢生,院子中央豎立著母親那令人震驚的浴缸石窟。十多年前,她找舍姆幫忙,將一個浴缸豎著埋進地里,由於舍姆沒有馬上領悟她的意圖,他把帶水龍頭的一端留在地面上。母親照樣將它利用起來了,她把一座馬利亞的混凝土雕像放在拱形浴缸下面。現在,浴缸上銹跡斑斑,水龍頭上還綁著一些塑料花似的東西。當我第一次看到浴缸的時候,我對母親說,難怪人們說馬利亞的雕像會流淚,因為她的虔信者們品位太差。當然,迪伊認為這個浴缸聖母像棒極了。車慢慢地停住了,貝恩從後面跳下來,我看到赫普吉巴站在門廊上。她身穿一條非洲式長裙——猩紅和橘黃相間的印染布長裙一直垂到她的腳踝上,頭上綁著一塊配套的頭巾。她站在那裡,高大魁梧、光彩照人。

「嗬,那不是我們的霍屯督族女王嘛!」凱特一邊朝她揮手一邊說道。她把一隻手放在我的胳膊上。「傑茜,如果你母親說魚會飛,你就點點頭說:是的,夫人,魚會飛。『別跟她爭辯任何事情,好嗎?」「有些魚確實會飛,」貝恩說道,「我在一本書里看到過一張圖畫。」凱特沒有理會她。她用眼睛盯著我的臉。別讓她生氣。「我抽開身。我沒有打算讓任何人生氣。」赫普吉巴從門廊台階上走下來迎接我,她身上帶著一股秋葵莢的香味,我知道她為我們做好了晚飯。「我們哈高興見淘你。」她說道,像過去見到我時一樣,用格勒語跟我打起招呼來。我微微一笑,目光越過她,朝那扇透出光線的窗戶望去。我注視著木製窗框,窗框上的木頭已經開始裂了,我看到了玻璃上的一小塊熠熠發光的污跡,眼淚湧上來,令我無法掩飾。「好傢夥,這是怎麼回事?」赫普吉巴說道,將我一把摟進她長裙上令人暈眩的圖案里。我從她的懷裡掙脫出來。我突然意識到,這是一個荒唐的問題。我可能已經說:嗯,首先,房子里有一個蛋黃醬瓶子,裡面裝著我母親的手指;但是,那可能很無禮,也不公道,而且,我這會兒想到的並不是我母親。而是我的父親。我最後一次見到約瑟夫?杜波依斯,他正坐在那個窗口上削一個蘋果,他是不會把蘋果皮削斷的——這是他一系列著名把戲中的一個小伎倆。他正在做一個「旋轉女孩」。那天晚上,我坐在地上的一小片燈光里,目不轉睛地望著蘋果皮從他的刀刃上旋轉出來,緊張地想知道他能不能一路削到底。當他削到最後一圈的時候,我坐起身來,跪著。如果他削成功的話,我便可以把這個紅色螺旋,同他過去做的那些「旋轉女孩」一起,掛在我卧室的窗戶上。所有的「旋轉女孩」都用縫紉線掛起來了,她們在玻璃窗前上下擺動著,腐爛皺縮的程度各不相同。

「送給我的旋轉女孩一個『旋轉女孩』。」他說道,一邊喚著我的昵稱,一邊把蘋果皮放在我張開的手掌上。那是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我飛奔著回到自己的房間,我沒有回頭,也沒有告訴他,在這個儀式中,我最喜歡的部分就是他管我叫他的旋轉女孩。我想像自己是他的一個傑作,窗口上的蘋果皮構成了一幅奇怪的靜態自畫像。凱特看到我的眼淚,咔嗒咔嗒踩著高跟鞋走上了台階,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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