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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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猶豫不決地踏上渡船,一隻腳踩在船上,另一隻腳留在浮動碼頭上,一時間,我被公牛灣海面上的流光吸引住了。五六隻美麗潔白的白鷺,從附近的沼澤地里飛騰起來,喉嚨里發出低沉的鳴叫聲。我走上渡船,透過塑料窗望著它們,它們在海灣上空編織出一條熟悉的緞帶,然後,整齊地調轉了方向,朝白鷺島飛去。渡船實際上是一艘陳舊的平底船,名字叫海潮渡。我把自己的手提箱靠在一個灰白色的冷藏櫃旁邊,冷藏柜上方的牆上掛著兩個用厚紙板做成的紅色潮汐儀。我在一條長凳上坐下。休安排了一位司機把我從機場送到了奧因多擺渡碼頭。我剛好趕上了最後一班渡船。時間是下午四點鐘。船上只有其他五位乘客,大概是因為時值冬日遊客還沒有蜂擁而至的緣故。遊客通常在春夏兩季到這裡來,觀賞遍布在沼澤地里的白鷺。白鷺成群地落進小溪兩旁的樹林里,靜靜地棲息著,猶如一個個光團。幾位遊客——從查爾斯頓市零星到來的地道歷史迷——來參加赫普吉巴的「格勒文化一日游」,其中包括參觀奴隸墓地。赫普吉巴是海島上的文化守護者,或者,像她自己喜歡稱呼的那樣,一個講非洲故事的人。她熟悉上千個民間故事,會說流利的格勒語,格勒語是奴隸們從英語和他們的非洲母語中衍生出來的一種語言。我仔細打量著船上的乘客,不知道能不能認出某個海島居民。除了修士們之外,仍然居住在海島上的人還不到一百,其中大多數人自從我還是個小孩子起就一直住在那裡。我發現,船上所有的人都是遊客。一個人身上穿著印有「硬搖滾咖啡廳——來自墨西哥坎昆」字樣的T恤衫,頭上纏著一條紅色印花大手帕。我想他一定快凍僵了。

他見我在望著他,問道:你在海島狗旅店住過嗎?「」沒有,但是,那個旅店很好。你會喜歡的。「我說道。在渡船發動機的轟轟聲響中,我只好扯著嗓門兒說話。海島狗旅店是島上唯一的一家含早餐住宿旅店,一棟淡藍色的二層樓,裝有白色防風窗板。我很想知道,邦妮?蘭斯頓還是不是旅店老闆。她是那種赫普吉巴稱作」來牙「的人,格勒語的意思就是外來人。如果你的祖先曾經居住在海島上,那麼,你就是一個」在牙「。」來牙「們在白鷺島上很少見,但他們確實存在。從十歲起,我唯一的願望就是離開海島。」我想做一個『去牙』。「我有一次跟赫普吉巴這樣說,她先笑起來,但是,隨即收斂了笑聲望著我,她看到了我內心深處那個使我想要離開的傷心處。」你不可能離開家,「她用極其溫柔的口吻說道,」你可以去別的地方,這沒問題——你可以生活在世界的另一邊,但你永遠不可能離開家。「我現在覺得,我已經證明她錯了。」你一定要去馬克斯咖啡店吃一頓飯,「我對那位遊客說,」要一份蝦煮粗玉米糊。「實際上,如果他想吃東西的話,那家咖啡店是他唯一的選擇。咖啡店跟含早餐住宿旅店一樣,用馬克斯的名字命名,馬克斯是一隻黑色的拉布拉多獵狗,據說貝恩能夠讀懂它的心思。它每天必定迎接渡船兩次,頗像一位當地的名人。天氣暖和的時候,當桌子都擺到了人行道上,馬克斯便會踩著碎步四處溜達,帶著一種習以為常、犬類特有的優越感,給可憐的人類一個機會好好欣賞它。人們匆忙地抓起照相機,好像《靈犬萊西》里的萊西出現在拍攝現場。馬克斯出名的原因,不僅僅是因為它能夠異常準確地迎接渡船,還因為它的長生不老。據說它今年二十七歲了。貝恩對此發過誓,但是事實是,現今的馬克斯是一連串馬克斯中的第四代。從孩提時起,我就疼愛過不同的馬克斯。在海島的正面,有一個叫做骨頭場的海灘,海灘如此得名,是因為水上浮木在岸邊形成了一個龐大而扭曲的雕刻群。幾乎沒有人願意到這裡來,因為這裡水流湍急,不宜游泳,而且到處是沙蚊子。你只要往那兒一站便會明白,大海終有一天會把海島收回去。大多數遊客來參觀島上的修道院——聖女茜娜拉修道院。修道院用一位凱爾特聖女的名字命名,聖女在皈依聖教前是一條美人魚。修道院最初不過是英格蘭康沃爾郡一家修道院的別院——或者,像修士們稱呼的那樣,」一家女兒院「。這裡曾經是巴爾的摩市一個天主教家庭的夏季釣魚露營地,30年代的時候,修士們在這塊捐贈出來的土地上建起了現在的修道院。

最初的時候,修道院極不受歡迎,白鷺島人——全部都是新教徒——把它稱作「聖罪孽教堂」。現在,新教徒大致已經銷聲匿跡了。當地的旅遊指南把修道院誇張渲染為一個「窪地」次景點,這主要是因為修道院小禮拜堂里有一把美人魚椅子。一把「魅惑人心的椅子」,指南上總是這樣描寫它,這描寫確實言出有據。這把椅子是修道院母院里一把非常古老並且頗有名氣的椅子的複製品。椅子扶手上雕刻著兩個長有翅膀的美人魚,油彩鮮艷奪目——硃紅色的魚尾巴,白色的翅膀,金黃色的頭髮。童年的時候,我和邁克時常趁四周無人的時候溜進教堂,那裡誘惑撩動我們的東西,當然就是美人魚袒露的乳房上的乳頭了——四顆鑲嵌在乳房上的閃閃發光的石榴石。我常常跟邁克過不去,讓他兩隻手捂著乳房坐在椅子上。這回憶使我笑出聲來,我抬頭看其他乘客有沒有注意到。如果遊客們幸運,遇到小禮拜堂沒有被繩子攔住,他們便可以親自坐到美人魚椅子上,向美人魚聖女茜娜拉祈禱一番。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坐在椅子上祈禱,據說可以保證你得到一個回答。至少這是一個傳統。總的來說,這就像把零錢扔到噴水池裡,默念一個祈求。但是,你偶爾也會看到一個真正的朝聖者,一個坐在輪椅上的人從渡船上下來,或者,一個攜帶小氧氣瓶的人。渡船在鹽水溪中緩緩行進,經過了許多小沼澤島,沼澤島上搖曳著枯黃的灘淤草。潮水已經退去,袒露出幾英里遠的牡蠣耙子。一切都是赤裸裸的,毫無遮蓋。當小溪水路加寬,流入海灣內,我們加快了速度。排成V字形的棕色鵜鶘,扑打著翅膀從船旁經過,朝前飛去。我把注意力集中在它們的身上,待它們消失不見了,我便盯著渡船上胡亂地盤掛在牆上的救生繩。我不願意去想我的母親。在飛機上的時候,我內心恐懼不已,但是在這裡,也許是由於海風和自由,我的心情已經輕鬆了一些。我將頭仰靠在船窗上,呼吸著沼澤地里吹來的硫磺氣味。船長頭戴一頂褪了色的紅帽子,架著一副包邊金屬太陽眼鏡,開始朝麥克風裡講話。他的聲音從我頭頂上的一個小揚聲器里悠然地傳過來,那是他事先背熟的專門為遊客準備的解說詞。他告訴他們到哪裡去租高爾夫球車,方便島上觀光,他還滔滔不絕地向他們介紹了白鷺棲息地和釣魚船租賃的事情。他用我上次回來時聽到的同一個笑話結束了自己的講解:「夥計們,一定要記住島上有鱷魚。我想,在現在這個季節,你們可能看不到,但是,如果看到了的話,千萬記住,你們是跑不過鱷魚的。無論誰跟你在一起,你只要比他跑得快就行了。」遊客們都輕聲笑了,相互點點頭,去卡羅來納州一個堰洲島觀光的一番經歷,突然籠罩上了一層新鮮且稍帶冒險的色彩。

當渡船悄然駛進海島背面沼澤地里縱橫交錯的狹窄水域,我站起身來,走到甲板上。溪水鼓漲著向後流去,顏色如濃茶一般。望著身後的航跡,望著我們駛過的距離,我意識到:在一個沒有橋樑的海島上長大,我曾經多麼與世隔絕。我完全被海水圍困起來,然而,在開始到陸地上讀高中之前,我從來沒有感到過孤單。我記得舍姆?沃特金斯每天早晨用他的捕蝦船將我們一幫孩子,大約還不到五六個人,送過公牛灣,下午再把我們接回來。我們把那艘捕蝦船稱作「蝦巴士」。我和邁克把自己想像成「瑞士魯賓遜一家」,邁克劃著小船在小溪中穿行,我們不斷地停下來跳進沼澤地里抓招潮蟹,然後拿到渡口碼頭上當誘餌賣,一磅五角錢。我們熟悉每一條水道和沙洲,完全知道什麼地方的牡蠣耙子在低潮時會讓小船觸礁。我九歲時的那個夏天,在天塌地裂之前,我們是兩個英勇無畏的孩子,追尋火雞的蹤跡,辨別鱷魚的腳印。夜晚,當房屋四周的棕櫚樹在狂風中啪啪作響的時候,我們從窗口溜出去,跑到奴隸墓地,一而再、再而三地激將鬼魂們,看它們敢不敢出來。那個女孩兒到哪裡去了?我凝視著丹寧酸一樣的溪水,心中湧起了一陣對那個女孩兒的強烈渴望。我驚異於記憶的重量,以及家庭和住所給人留下的深刻烙印。

我記得我的父親駕駛著他二十英尺長的克里斯?克拉夫遊船,牙齒間咬著我送給他的海泡石煙斗,把我夾在他的胸脯和方向舵之間。我幾乎能夠聽到他的喊聲,「傑茜,海豚過來了。」我看到自己朝船欄杆跑去,聆聽海豚噴氣的聲音,欣賞它們身體破水時的那一道黑線。當海島的西北角出現在視野中的時候,我已經在回憶他遊船爆炸的事情了。回憶母親抽屜里的報紙剪輯。「警方推測,他煙斗中飛出的火星導致油管漏油處起火。」我將目光掃過水麵,朝出事地點凝視了片刻,然後把頭扭開了。我從渡船欄杆的一端走到另一端,望著海島越來越近了。海島只有五英里長,兩個半英里寬,但是,從船上望去,它顯得更小。渡口碼頭後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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