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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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伸手拿起搭在床柱上的睡袍。我一邊將睡袍披在肩上,一邊接過電話。休站著,猶豫不決是否應該離去。我用手捂住話筒。「沒有人死了,對吧?」他搖了搖頭。「去穿上衣服,或者回到床上。」我跟他說。「不,等一下——」他開口道,但是,我已經朝電話里餵了起來,他於是轉身走進浴室。「可憐的東西,天剛亮我就把你們吵醒了。」一個女人的聲音說道,「但是,你知道,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起來太久了,完全忘記了時間還太早。」「對不起,」我說,你是誰呀?「」天哪,我真是個頭號的樂天派,我還以為你能夠聽出我的聲音呢。我是凱特。白鷺島的凱特。你的教母凱特。那個給你換臭尿布的凱特。「我不自覺地閉上了眼睛。她一向是我母親最好的朋友——一位六十幾歲的嬌小女人,腳穿高跟鞋,配上翻出花邊的襪子,人們以為她只是一位玲瓏古怪的老婦人,其威脅性已經同她的骨質一起變得稀鬆了。這可是一個危險的大錯覺。我在床上坐下來,心裡明白,她打電話來只有一個原因。一定是因為我的母親,瘋狂得出了名的奈爾?杜波依斯。從休的反應來判斷,不是什麼好事。

我的母親住在白鷺島,那裡曾經是我們的家——除了隔壁是一所本篤會修道院之外,我可以說,我們是一個「正常的」家庭。當你有三四十位修士做隔壁鄰居的時候,你怎麼能說正常呢。我父親的船骸被衝到了修士們的地界上。幾位修士把上面印著「傑茜海號」字樣的船板送到家裡來,像遞交軍旗一樣交給母親。她默默地在壁爐里生起火,然後,打電話把她們三人幫中的其餘兩位成員找了來——凱特和赫普吉巴。她們來到家裡,同修士們站在一起,望著母親莊嚴地將船板投進火焰里。我凝視著字母被燒成黑色,船板被火舌吞噬了。有時,我半夜裡醒來,還會想起那情景,我甚至在自己的婚禮上回憶起這件事。沒有葬禮,沒有追悼會,只有那個片刻去追憶。自那以後,母親開始去修道院給修士們煮午飯,到目前為止,她已經煮了三十三年。可以說,他們已經成為她的精神支柱。「我真的相信,我們的小島沉到了海里,你都不會在意。」凱特說,多久了?自從你上次回來,已經有五年六個月零一周了吧?「」聽起來沒錯。「我說。我上次去看母親的時候,是她七十歲的生日,那真是一場空前絕後的大災難。我是帶著十二歲的迪伊去的,我們送給母親一套從賽克斯百貨公司購買的華麗的紅色絲綢睡衣,非常有東方味道,上衣上刺繡著一條龍。母親拒絕接受。理由極其愚蠢。因為那條龍。她不停地把它稱作」野獸「、」魔鬼「和」道德敗壞的化身「。她說,安提阿的聖瑪格麗特就是被幻化成龍的撒旦吞噬的。難道我真的指望她穿這樣的睡衣睡覺嗎?當她如此行徑的時候,沒有人能夠說服她。她把睡衣拋進垃圾桶,我們也打包離開了。我最後一次見到母親的面容是她站在門廊上,大喊著:」你們要走,就別再回來!「迪伊,可憐的迪伊,她只想要一個半正常的外祖母,她哭泣著。那天,凱特用她的高爾夫球車把我們送到了碼頭——就是她在海島的土路上橫衝直撞地開來開去的那輛車。她一路上不停地按著車上的氣喇叭,分散迪伊的注意力,好讓她別哭。這會兒,凱特在電話的另一端開玩笑似的繼續責備我不回海島,我樂得不用回去呢。我聽到了浴室里開始淋浴的聲音。

暴雨猛烈地敲打在玻璃窗上。「貝恩好嗎?」我問。我在拖延時間,試圖不去理會即將降臨的滅頂之災。「很好,」凱特說道,「仍然在破譯馬克斯腦袋裡的每一個念頭呢。」儘管我的焦慮正在不斷加劇,我還是忍不住笑了。凱特的女兒今年恐怕有四十歲了,正如凱特所說的,從出生以來就有點「不對勁」。應該說是「精神不正常」,但是,貝恩又特別富有天賦,她的預感異乎尋常的準確。她就是知道一些事情,她用我們其他人不具備的神秘天線,憑空獲取靈感。據說,她特別善於破解馬克斯的思想,馬克斯是島上那條不屬於任何人卻又屬於每個人的狗。「那麼,馬克斯最近在說什麼?」「老一套唄——『我的耳朵需要抓一抓了。我的身體需要舔舔了。你怎麼知道我願意去撿你的爛棍子?』」我想像凱特這會兒正在自己的家裡,她的房子像海島上所有的房屋一樣,高高地架在腳柱上。房子是檸檬色的。我能夠看到她坐在廚房裡的長條橡木桌子旁邊,多年以來,她、赫普吉巴和我的母親圍在這張桌子旁,敲碎了上萬隻青螃蟹挑肉吃。我的父親管她們叫「白鷺島三劍客」。「聽我說,我打電話是關於你母親的事情。」她清了清嗓子,「你得回家來看看她,傑茜。不許找借口。」我身體後仰躺在床上;我好像感到一頂帳篷倒塌了,中心支柱突然被拔了出來,帳篷在風中鼓盪。「我的借口,」我說道,就是她不讓我回去。她——「」不可能。我知道。但是,你也不能假裝你沒有母親呀。「我幾乎大笑起來。如果我能夠假裝沒有母親的話,那麼大海就能假裝沒有鹽。我的母親沒有一刻讓我忘記了她的存在。有些時候,她的聲音從我的骨髓里傳過來,幾乎讓我驚跳起來。我說:」去年聖誕節,我邀請她來。她來了嗎?當然沒有。她生日的時候,母親節的時候,我都給她寄過禮物——我得趕快說明一點,都是不帶龍的禮物——我從來沒有聽到任何迴音。「我很高興休仍然在淋浴,所以他聽不見。我肯定自己剛才喊了起來。」她不需要你的禮物和你的電話——她需要你。「我。為什麼事情總要落到我的頭上——女兒的頭上?她為什麼不打電話給加利福尼亞州的邁克,向他慷慨陳詞?我上次跟邁克通話的時候,他說自己成為了佛教徒。佛教徒應該對她更有耐心啊。我們兩人都沉默起來。

我聽到水被關掉的聲音,水管砰的一聲響。「傑茜,」她說,「我打電話的原因是……你的母親昨天用切肉刀切斷了一根手指。她的右手食指。」壞消息傳來的時候,我總是遲一步才能領悟;話聽到了,卻不解其意。那些話在屋角里盤旋了一會兒,飄浮到天花板上,我的身體同時正在做著必要的準備。我說:她沒事吧?「」她會沒事的,但是,他們在樂山的醫院裡為她的手做了手術。當然,她照例大鬧了一場,拒絕在醫院裡過夜,所以,我昨晚把她帶回到了我的家。這會兒,她正在貝恩的床上睡覺,止痛藥的葯勁快過了。但是,她一醒來,肯定馬上就要回家。「休打開浴室的門,一股蒸氣湧進卧室。」你沒事吧?「他不出聲地問我,我點點頭。他重新關上門,我聽到了他在水池上敲擊剃鬚刀的聲音。三聲,永遠如此。」問題是——「凱特停頓一下,吸了一口氣,」好了,我就直說了吧。這不是事故。你母親在修道院的廚房裡把自己的手指切掉了。她是故意的。「事實終於落到了我的頭上——全部的重量和恐怖。我意識到,在我心中的某個角落,我多年來一直在等待她做出某種瘋狂的舉動。但是,我怎麼也沒有想到是這個。」但是,為什麼?她為什麼這樣做?「我有一種欲嘔的感覺。」事情很複雜,我想。但是,給她做手術的醫生說,可能同她的失眠有關。奈爾已經幾天,可能幾個星期了,都沒怎麼睡覺。「我的腹部劇烈地收縮起來,我把電話往床上一扔,從腰上圍著浴巾站在水池邊的休身旁跑過。汗水從我的胸前流下來,我甩掉浴袍,伏在馬桶上。我把肚子里僅有的一點東西吐了出來,然後繼續乾嘔著。

休遞給我一條冷毛巾。「對不起,」他說,「我本想自己告訴你,但是,她堅持她來說。我不該讓她說。」我用手指了指門外的床鋪。「我一會兒就好了。她那邊還沒掛電話。」他走過去拿起話筒,我把毛巾輕敷在自己的後脖頸上。我一屁股坐在卧室里的藤椅上,等待腹部的翻騰攪動平息下來。「這件事讓她很難承受。」我聽到他說。母親向來是我們認為熱忱的那種人,她讓我和邁克把零錢投進空牛奶瓶里,捐給「非教徒的嬰兒」;每星期五,她都會把放在高玻璃杯子里的「耶穌的聖心」蠟燭點燃,然後,跪在自己卧室的地上,誦念全部五篇玫瑰經,一邊念一邊親吻耶穌受難十字架,十字架上的耶穌已經被她虔誠的手指磨得瘦骨嶙峋。然而,人們確實這樣做。這並不意味著他們瘋狂。母親是在船失火之後變成聖女貞德的——但是,沒有軍隊,也沒有戰爭,只有怪誕的宗教狂熱。然而,即使那個時候,我仍然覺得她是正常的瘋狂,只是熱忱得有一些過頭。當她在自己的胸衣上別上過多的聖徒牌,身體一動便丁當作響時,當她開始在修道院里煮飯,舉止言談中透露出她好像擁有那個地方時,我跟自己說:她只不過是一位過於熱忱的天主教徒,沉溺於自己的靈魂得救罷了。我走過去,伸出手要電話,休把電話遞給我。「這根本不是什麼嚴重失眠的問題,」我對凱特說,打斷了她正在跟休講的話,「她終於發瘋了。」「不許你說這樣的話!」凱特厲聲說道,「你母親沒有發瘋。她內心很痛苦。這不同。文森特?凡?高切掉了自己的耳朵——你認為他發瘋了嗎?」「是的,事實上,我確實認為他發瘋了。」

「可是,許多知情人士認為,他內心很痛苦。」她說。休仍然站在那裡。我揮手讓他走開,他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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