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部分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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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年2月17日,我從睡夢中睜開眼睛,聽到了一連串的聲音:首先,床鋪另一側的電話響了起來,把我們在凌晨五點零四分吵醒,無疑是發生了什麼災難;然後,我聽到瓢潑大雨敲打在我們維多利亞式老房子的屋頂上,雨水正悄悄地從各處灌進地下室;最後,是休的下嘴唇發出的小小噗噗聲,聲音間隔絕對準確,宛如一架節拍器。二十年的噗噗聲。即使在他醒著的時候,我也能夠聽到這種聲音,晚飯之後,當他坐在高背皮椅上,閱讀那些從地上高高摞起的精神病學刊物時。這聲音似乎已經成為我整個生命的節拍律。

電話鈴又響起來了。我躺在那兒,等著休把話筒拿起來,我肯定那是他的某個病人,大概是那位妄想型精神分裂症患者,他昨天晚上打電話來,確信自己被中央情報局圍困在亞特蘭大市中心的一棟聯邦政府大樓里。第三聲鈴響,休伸手摸索話筒。「是,喂。」他說道,他的聲音粗糙,夾雜著睡意。我翻過身背對著他,望著房間另一端濕漉漉的窗戶上透進來的熹微晨光,想起今天是聖灰星期三,心中不禁湧起了一陣負疚的感覺。我的父親是在我九歲那年的聖灰星期三去世的,他去世的方式令人費解,除了我之外,人人都覺得不可思議,起碼部分是我的過錯。他們說,船上起了火,油箱爆炸了。幾個星期之後,船的殘骸被衝到了岸上,其中包括一塊上面印著「傑茜海號」的船尾板。他將船以我的名字命名,不是我的哥哥邁克,甚至也不是他深愛的我的母親,而是我——傑茜。我閉上眼睛,看到了濃煙滾滾的火焰和咆哮著的橘黃色光芒。查爾斯頓市報紙上的一篇文章說,這次爆炸很可疑,有過某種調查,但是,什麼也沒有發現——這些情況都是我和邁克偷偷從母親梳妝台的抽屜里的剪報上了解到的。母親的梳妝台抽屜是一個奇怪而秘密的地方,裡面裝滿了破裂的玫瑰念珠、丟棄的聖徒牌和聖卡以及一尊左臂殘缺的小耶穌雕像。母親沒有想到我們敢去碰那些破爛的聖品。

在一年多的時間裡,我幾乎每天都會涉足那個可怕的聖地,痴迷地閱讀那篇文章,尤其是那一行字:「警方推測,他煙斗中飛出的火星導致油管漏油處起火。」煙斗是我送給他的父親節禮物。在此之前,他甚至從來沒有抽過煙。每當我想起父親,我就會想到「可疑」這個詞,想到今天這個特別的日子,就在世界各地的人們——我、邁克和母親——在教堂里把聖灰抹在額頭上的時候,我的父親卻化成了灰燼。然而,這不過是命運眾多嘲弄中的一部分罷了。「是的,我當然記得你。」我聽到休朝話筒里說,我的思緒被猛地拉回到電話上,拉回到這個朦朧的早晨。他說:「是的,我們很好。你那裡怎麼樣?」這聽起來不像是病人。也不是我們的女兒迪伊,這一點我能肯定。從他講話的正式口氣中我可以聽得出來。我不知道是不是休的某位同事,或者醫院裡的某位實習醫生。他們有時會打電話來請教病例,但是,通常不會在早上五點鐘。我從被單下面溜下床,赤腳走過房間來到窗前,我想看看大雨有多大,會不會又灌進地下室,把熱水爐上的指示燈沖壞。我望著窗外冰冷瓢潑的大雨、淡藍色的霧氣和已經漲滿了水的街道,打了個寒顫,希望我們的房子更容易暖和起來。當我們購買這棟又大又不實際的房子時,我幾乎把休給逼瘋了。儘管我們在這房子里已經住了七年,我仍然拒絕批評它。我喜歡那十六英尺高的天花板和鑲有彩繪玻璃的楣窗。還有那個塔樓——天哪,我太喜歡那個塔樓了。多少房子有這樣的塔樓呢?你必須爬上塔樓中一段旋轉樓梯,才能到達我的藝術室。我的藝術室是用三樓閣樓改造出來的,有一面陡斜的天棚和一扇天窗——非常僻靜和迷人,被迪伊譽為「長發姑娘的塔樓」。她總是拿它來調侃我。「嘿,媽,你什麼時候會把自己的長辮子放下來呀?」那是迪伊頑皮的時候,迪伊就是那個樣子,但是,她的意思我們倆都明白——我已經變得太封閉自守了。太傳統了。去年聖誕節,當迪伊在家的時候,我在冰箱上用磁鐵貼上了一幅蓋瑞?拉爾森的漫畫,宣告自己是「世上最偉大的母親」。漫畫中,兩頭奶牛站在田園詩般的牧場上。一頭奶牛對另一頭奶牛說:「我不管別人說什麼,反正我不滿足。」我是想開一個小玩笑,逗逗迪伊。我仍然記得,休看過之後大笑起來。休一整天把人當作羅夏墨跡測驗來解讀,他竟然沒有看出任何門道來。倒是迪伊在漫畫前佇立良久,然後,她朝我怪怪地望了一眼。她壓根兒沒有笑。

說實話,我一直感到煩躁不安。那是從秋天開始的——一種時光流逝、被耽擱和禁錮的感覺,我甚至連藝術室都不想上去。這感覺會像沉在海底的貨櫃一樣突然浮起來——牧場上的奶牛出人意料的不滿足。不停地咀嚼同樣的芻草。隨著冬天的降臨,這種感覺變得更加強烈了。當我看到一位鄰居在房前的人行道上跑步,我就想像他正在為攀登乞力馬扎羅山進行訓練;或者,我讀書會裡的一位朋友,逐個細節地講述她身上系著橡皮帶,從澳大利亞的一座橋樑上跳下去的經歷;再不然——這是最糟糕的情形了——一個電視節目播放某位無畏的婦女,獨自遨遊希臘的湛藍海域。在所有這一切下面,似乎都流動著一條粼波閃爍的小河,像是血水/體液/酒漿,像是生命活力,無論那是什麼,都令我心馳神往。這使我感覺到,自己被剝奪了廣闊無垠的世界,被剝奪了人們在生活中所做的非凡壯舉——雖然我並不想做任何同樣具體的事情。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但我心中的渴望卻是實實在在的。那天早晨,當我站在窗前,我再一次感到了那種渴望,它迅速而悄然地在我心裡滋生出來,我自己也說不清是怎麼回事。休似乎覺得,我的小小情緒低落,或者,無論我經歷的是什麼,都是因為迪伊離家上學的緣故,老一套的空巢期之類的東西。去年秋天,在我和休幫助迪伊在范德比爾特大學安頓下來之後,我們匆忙地趕回家,以便休參加一項整個夏天他都為之努力訓練的網球比賽「維沃里?哈里斯癌症研究籌款年賽」。

三個月以來,他一直待在喬治亞州的酷暑中,手上握著漂亮的王子牌碳纖維網球拍,一周訓練兩次。結果,我從納什維爾市一路哭回家。我腦子裡一直想像著,當我們開車離開的時候,迪伊站在宿舍門口揮手向我們道別的樣子。她用手觸了觸自己的眼睛、胸脯,然後指一指我們——這是她從小時候開始做的一個動作。眼睛。心。你。我承受不住了。當我們回到家裡的時候,儘管我一再反對,休還是給他的雙打夥伴斯科特打了電話,讓他替自己參加比賽。休待在家裡,跟我一起看了一部電影。《軍官與紳士》。他竭力裝作喜歡這部片子。那天我在汽車裡感到的那種深刻的悲哀,持續了兩個星期,最後終於過去了。我確實想念迪伊——我當然想——但是,我相信那並不是問題的癥結所在。休最近一直催我去看伊爾克醫生,她是同他一起工作的一位精神病醫生。我拒絕了,理由是她的診室里有一隻鸚鵡。我知道這會讓休惱火。這當然不是真正的原因——我一點兒都不反對人們養鸚鵡,除了他們把鸚鵡圈在小籠子里這一點。我只是把這當作一個借口,讓他明白我並沒有把他的建議當真。我如此違拗他的意願,實為罕見。「她養鸚鵡,那又怎麼樣?」他說,「你會喜歡她的。」我大概會吧,但是,我無法讓自己走那麼遠——在童年的字母湯里盪起小舟,舀起一個個字母,將它們重新組合,希望排列出一些精闢的句子,以便對當今事物的發展做出解釋。我內心產生了一種抵觸情緒。我偶爾在腦子裡幻想看伊爾克醫生的情形。我會告訴她關於我父親的事情,她一邊哼著一邊在她的小本子上做記錄——那似乎是她做的唯一的事情。我想像她的鳥是一隻潔白耀眼的白鸚鵡,棲息在她的椅背上,大聲聒噪各種謬論,並且,像希臘悲劇里的歌隊一樣,不斷地重複一句話:你很自責,你很自責,你很自責。「不久前——我不知道受到了什麼力量的支配——我將這些同伊爾克醫生見面的虛構場景都告訴了休,甚至包括鸚鵡。休笑了。」也許,你只要去看那隻鸚鵡就行了。「他說,」你的伊爾克醫生聽起來像一個白痴。「此時此刻,休在房間的對面,一邊聽著電話里的人講話,一邊嘟囔著」嗯……嗯……「他臉上的肌肉縮成了一團,迪伊稱之為」大皺眉「。你幾乎可以透過那眉頭緊鎖、嚴肅認真、全神貫注聽人講話的神情,看到他大腦里各種各樣上下擺動的活塞——弗洛伊德、榮格、阿德勒、霍爾奈、溫尼科特。風刮在房頂上,我聽到房子又開始唱歌了——總是如此——那歌劇般的聲音彷彿貝弗利山莊的」尖叫「,我們喜歡這樣說。還有關不上的門,突然拒絕沖水的古老馬桶(」馬桶又便秘了!「迪伊會喊起來),而且,我還要不斷地提高警惕,防止休把那些居住在他書房壁爐里的飛鼠趕出去。他喜歡開玩笑說,如果我們有一天離婚的話,一定是因為那些飛鼠。但是,我熱愛這一切,真心地熱愛。我只是討厭地下室進水和冬天房子里的穿堂風。現在,由於迪伊進入了范德比爾特大學上一年級,家裡空蕩蕩的——我討厭這一點。

休駝著背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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