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大門敞開

在愛迪生湖一帶的一條窄徑上,我開始徒步旅行,深入蘇格拉底提過的地區,往上爬,深入荒野的核心。我感覺得到,就在這山間,我將找到答案,不然就只有一死。有關這兩件事情,我並沒有想錯。

我徒步上山,穿越高山草原,走在花崗岩山峰之間,在濃密的松林和樅樹林中蜿蜒前進,直入高處的湖區。那兒的人口比美洲獅、鹿和小蜥蜴還稀少,當我走近時,蜥蜴就會從岩石下面逃竄而出。

將近黃昏時,我紮好營。第二天,我走到更高的地方,穿越林線邊緣的大片花崗岩,攀上巨大的圓石,越過峽谷和深谷。下午,我採擷可以吃的根莖和漿果,在清澈的水畔躺下。這似乎是多年以來的頭一次,我感到滿足。

下午,我獨自漫步在荒野之間,穿過枝椏糾結的林蔭,回到營地。接著我燃起營火,又吃了一點東西,在一棵高聳的松樹下靜坐,將自己交給群山。群山有什麼要給我的,我來者不拒。

天黑以後,我就著燃燒的營火,烤暖手和臉,突然間,蘇格拉底從陰影中走出來。

「我正好在這附近。」他說。

我半信半疑、又驚又喜,一把抱住他,笑著和他玩起摔跤,把他摔到地上,弄得兩人一身是土。我們拍去身上的灰土,坐在火邊。「老勇士,你看來幾乎沒變樣,不會超過一百歲。」他看起來是老了些,不過帶著灰斑的眼睛依舊炯炯有神。

「你呢,卻相反。」他咧嘴笑了笑,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看來老多了,卻沒變聰明多少。告訴我,你學到什麼沒有?」

我嘆了長長一口氣,瞪著火光:「嗯,我學會了泡茶。」我將小壺放在臨時搭成的爐火上,準備用我這一天在路上採來的草藥泡茶。我沒料到會有客人,於是將杯子遞給他,自己改用一個小碗盛著茶。最後,我打開了話匣子,說著說著,長久以來所累積的絕望感終於重重地向我襲來。

「蘇格拉底,我沒有什麼可以貢獻給你,我仍然迷失,離大門的距離並沒有比我們第一次見面時更近多少。我讓你失望了,生命也讓我失望,生命打破了我的心。」

他卻喜形於色:「對啦!丹,你的心被打破了,破了以後裂開來,就露出大門,它正在裡頭閃閃發亮呢!只有那裡,你沒去找過,笨蛋,張開眼睛吧,你就差一步啦!」

我困惑又氣餒,只是無助地坐在那裡。

蘇格拉底再次保證:「你差不多就要到了,很接近了。」

我急忙抓住他的話鋒:「接近什麼?」

「終點。」一時之間,一股寒意爬上我的背脊。我很快爬進睡袋,蘇格拉底也攤開他的睡袋。那晚我最後的印象,是我這位師父的眼睛,明亮有神,好像看穿了我,看穿了火光,看進了另一個世界。

當第一道晨曦微露時,蘇格拉底已經起身,坐在溪畔。我陪他靜靜坐了一會兒,把小石頭拋進潺潺流水中,聆聽石頭落水時的噗通聲。他一語不發,轉過頭來,細細端詳著我。

整個白天,我們逍遙自在地爬山、游泳、曬太陽,當晚,蘇格拉底告訴我,他想要聽我細說從頭,把我還記得自遇見他之後的種種感受,全部說出來。我接連講了三天三夜,把儲存的記憶一古腦兒掏空。

蘇格拉底除了簡短發問外,從頭到尾都沒怎麼開口。

就在日落以後,他示意我跟他一起坐在營火邊。我和老勇士兩人靜靜盤坐在山巔柔軟的土地上。

「蘇格拉底,我所有的幻象都消逝了,但是好像沒有留下什麼來取代這些幻象。你曾經讓我看到追尋是徒勞無益的,可是和平勇士之道不也是一條路徑,不也是一種追尋嗎?」

他笑著搖搖我的肩膀:「過了這麼久,你總算提出有意思的問題了,而答案呢,就在你眼前。打從一開始,我就對你指出和平勇士的道路,而不是走向和平勇士的捷徑。你只要沿著這條路走,就是個和平勇士。過去八年中,你放棄了你的『勇士身分』,好去追尋這條路,但是這條路就是當下——它一直都在。」

「那我現在該怎麼做呢?我該何去何從?」

「誰在乎呀?」他興高采烈地嚷道,「渴望一旦得到滿足,傻子就會很『快樂』;而勇士卻會莫名其妙、毫無理由地感到快樂。所以,快樂是最終極的戒律,比我教過你的其他戒律都重要。快樂並不是你感覺到的一種事物,快樂就是你,就是你本身。」

我們再度爬進睡袋裡,在紅色的火光映照下。蘇格拉底容光煥發。「丹,」他輕聲說,「這是我交付給你的最後一項任務,永續的任務。在這個世界上,要表現快樂、感到快樂,不需要任何的理由。接著你就能去愛,去做你想做的事。」

睏意逐漸湧來,我合上眼,輕聲說:「但是,蘇格拉底,有些人與事是很難去愛的,永遠感到快樂似乎是不可能的事。」

「丹,感覺是會改變的,有時悲哀,有時愉快。不過請記得,在種種感覺底下,你眼前展開的這個人生,它的本質是圓滿的。這就是莫名其妙的快樂的奧祕。」聽完最後這幾句話,我睡著了。

天剛破曉,蘇格拉底就把我搖醒。「前面有好長一段路要走。」他說,我們隨即出發,走向高山。

蘇格拉底爬坡的步伐變慢,只有這件事顯示出他年事已高、心臟虛弱。這又讓我想起我的師父身有宿疾,想到他做出的犧牲,我永遠不會再虛度與他相處的時光。我們爬到更高的地方時,我記起一則奇怪的故事,我以前一直不懂,直到此刻才了解。

一位聖女走在山崖邊,她看到腳底七八米深的地方,有頭死去的母獅,身旁圍繞著餓得哀哀哭泣的幼獅。聖女毫不猶豫,縱身跳下山崖,捨身餵幼獅。

說不定在另一個時空裡,蘇格拉底也會做同樣的事。

我們大部分時候都默不作聲,越爬越高,穿過樹木稀疏的崎嶇地面,爬到林線上方的山峰。

「蘇格拉底,我們要去哪裡?」我們坐下來歇息時,我開口問道。

「我們要到一座特別的山,一個神聖的地方,是附近這一帶最高的高原。它是美洲先民部落的埋葬地。這個部落小到連史書上都沒有記載,但是這些人的確孤獨且與世無爭地活過、工作過。」

「你怎麼會知道這件事?」

「我的祖先和他們生活過。我們上路吧,天黑以前得趕到。」

眼前這一刻,我很樂意全心信賴蘇格拉底,但我仍感到忐忑不安,覺得自己置身於致命的險境中,而他還有什麼瞞著我。

太陽低垂天邊,透露著不祥的意味,蘇格拉底加快腳步。我們呼吸沉重,深陷在陰影中,從一塊巨石,又跳又爬,上到另一塊巨石。蘇格拉底的身影沒入兩塊巨石之間的裂縫。

我跟在他之後,走進兩石之間的狹窄坑道,又走進曠野中。「萬一你一個人回來,就得走這條通道。」蘇格拉底對我說,「它是唯一的進出路徑。」我正想開口問,他就示意我安靜。

我們翻過最後一個山坡時,暮色正要從天邊隱沒。在我們的腳下,是一處碗形的窪地,四周聳立著峭壁懸崖,窪地籠罩在陰影當中。我們往下走進窪地,直奔一座鋸齒狀的山峰。

「我們快到埋葬地了嗎?」我緊張地問。

「我們腳下就是。」他說,「我們正站在一個古老民族、一個勇士部落的魂魄之間。」

風向我們襲來,彷彿在替蘇格拉底加重語氣。接著,傳來一陣我所聽過最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好像有人在呻吟似的。

「這吹的是什麼怪風啊?」

蘇格拉底並沒有回答,在面對懸崖的一個黑洞前面停下,說:「咱們進去吧。」

我的本能拚命發出危險警示信號,但是蘇格拉底已經進去了。我打開手電筒,把呻吟的風拋在腦後,隨著他微弱的燈光,一同深入洞穴。我的手電筒射出搖曳的光線,照亮坑洞和裂縫,可是我看不見底。

「蘇格拉底,我可不想被埋在這深山野外。」他瞪了我一眼,但隨即走向洞穴的出口,我鬆了口氣。不過洞外和洞裡也沒什麼差別,一樣的黑暗。我們紮好營,蘇格拉底從背包裡拿出一捆木柴,「我就猜想大概用得上。」他說。不久,營火噼啪作響,火焰吞噬著木柴,我們的身體在面前的洞壁上投射出怪異、扭曲的影子,狂野地跳著舞。

蘇格拉底指著影子說:「洞穴裡的這些影子是一種根本的影像,映照出幻象和真實、痛苦和快樂。柏拉圖宣揚過一個古老的故事:以前有一個民族,終生都住在幻象洞穴裡。數代之後,他們逐漸以為自己投射在洞壁上的影子,就是真實的實體。只有神話和宗教故事才有比較光明的一面。這個民族執迷於影子的閃動變化,越來越習慣並受制於黑暗。」

我盯著影子瞧,感覺背後有溫暖的火光。蘇格拉底繼續說:「丹,古往今來,都不乏有福之人,他們從未受制於洞穴。有些人厭倦了影子的把戲,產生疑問,不管影子竄得有多高,都不再能令他們滿足。他們成為追尋光明的人,其中少數幸運兒找到嚮導,嚮導指點了他們,帶領著他們走出幻象,走進陽光中。」

我被這故事迷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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