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莫名其妙的快樂 第七章 最終的追尋

我睜開眼睛時,發現自己正仰臥著。想必是打了個盹吧。我伸了個懶腰,對蘇格拉底說:「咱倆真該經常離開加油站,多來野餐幾次,你覺得呢?」

「是啊,」他緩緩點頭,「就咱們倆。」

我們收拾好東西,在青翠蒼鬱的山裡走了一公里半左右,才到達公車站。下山的路上,我隱隱約約老覺得像是忘了說什麼,或是忘了做什麼,也說不定是遺落了什麼沒帶走。但等到公車開到山腳時,那感覺已經消失了。

蘇格拉底下車前,我問道:「明天跟我一起去跑步吧?」

「何必等到明天?」他答道,「今晚十一點半,小溪的橋上見,我們可以來一次午夜狂奔,一路往上爬。」

當天晚上滿月高懸,我們沿著小徑向山上跑,月光在草叢和樹叢頂端灑下一層銀輝。這段七公里長的上坡路,我每一步都很熟悉,即使周遭漆黑一片,也可以循著小徑跑上山。

爬完小徑中一段陡峭的坡路以後,我的身體暖洋洋的。過了沒多久,我們便跑到連接道,開始往山上跑。好幾個月以前,這裡看來儼然像座巍峨大山,如今我卻不怎麼把它當回事了。我深深呼氣、吐氣,全速往上跑,對跟在後頭拖著腳步,氣喘吁吁,不時耍寶、打哈哈的蘇格拉底大聲喊道:「老頭,加油啊!看你能不能抓到我!」

在一條又長又直的小路上,我回頭看,以為會看見蘇格拉底蹦蹦跳跳而來,卻始終沒看見他的蹤影。我停下腳步,吃吃笑著,懷疑他會向我突襲。嗯,我就讓他在前頭等等,納悶我跑到哪兒去好了。我坐在山邊,視線越過海灣,拋向遠方熠熠發光的舊金山市。

這時風兒開始低語,我警覺到事情不大對勁。我一躍而起,全速往回跑。

我在轉彎處發現蘇格拉底,他臉朝下趴在寒冷的泥土地上。我立即蹲下去,輕輕地將他的身子翻過來,湊到他的胸口,我發覺他沒有心跳。「天啊,哦,我的天啊!」一陣冷風呼嘯著吹過峽谷。

我把蘇格拉底的身體放下,為他做人工呼吸。我拚命地壓他的胸膛,越來越驚慌失措。

最後,我只能輕輕對他低語,雙手抱著他的頭:「蘇格拉底,不要死,請不要死,蘇格拉底!」是我建議來跑步的,我記得他吃力地跑上連接道,上氣不接下氣,但願……太遲了。我滿腔怒火,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暴怒。

「不可以!」我對著上蒼嘶吼,痛苦的叫聲迴蕩在山谷,嚇得鳥兒飛離鳥巢,飛到安全的天空中。

蘇格拉底不會死,我才不會讓他死。我感到有股氣流在我的手腳和胸膛中奔流,我要把所有的氣都灌給他,就算這意味著我難逃一死,我也樂於付出這個代價。「蘇格拉底,活過來,活過來!」我雙手按著他的胸膛,指頭戳進他的肋骨。我有觸電的感覺,看到我的手在發光,我搖著他的身體,全心全意希望他的心臟恢復跳動。「蘇格拉底!」我喝令道,「給我活過來!」

但是沒有半點跡象……什麼都沒有。我心裡沒了主意,我崩潰了。一切都結束了。我靜靜坐著,淚如雨下。「拜託,」我抬起頭,看著銀色的雲朵飄過月亮,「拜託,」我對從來沒見過的神明說,「請讓他活過來!」最後,我停止掙扎,停止希望。我能力不足,我辜負了他。

兩隻小兔子跳出樹叢看著我。我凝視著老人失去生命的身體,輕柔地將他抱在懷中。

就在這時,我感覺到它——很多個月以前我經歷過同樣的「靈」。它充滿了我的身體,我呼吸著它,它呼吸著我。「請,」我最後一次說,「請用我取代他。」我是當真的。說時遲那時快,我感覺到蘇格拉底的頸部脈搏開始跳動。我立刻把頭靠在他的胸膛上,聽到這位老勇士強健而又有節奏的心跳聲在我耳邊噗通噗通響。我把氣吹進他的肺裡,直到他的胸膛鼓起,自動起伏。

蘇格拉底終於睜開了眼,我激動得又哭又笑。月光像水銀一樣,灑遍我們全身,那兩隻兔子皮毛閃閃發光,注視著我們。我開口講話,兔子聽到聲音,跑回樹叢裡。

「蘇格拉底!你還活著!」

「我看得出來你的觀察力還是老樣子,跟剃刀一樣的銳利。」他有氣無力地說。他掙扎著想要站起來,但是身體抖得太厲害。我把他扛在肩頭,就這樣走了兩公里多的路,終於到了小徑的盡頭。在那裡,夜間管理員幫我打電話叫來了救護車。

一路上,他安靜地伏在我的肩上休息,他的重量壓得我汗流浹背。他偶爾會開口說:「旅行就該像這樣才對,我們以後應該多多旅行。」或者是:「馬兒,快跑!」

我等蘇格拉底進了醫院,在加護病房安頓下來以後才回家。那天晚上,我又做了那個夢,這次死神把魔爪伸向蘇格拉底,我大叫一聲,然後驚醒。

次日,我到醫院陪了他一整天。他大部分時候都在沉睡,但是那天將近傍晚時,他想和我談一談。

「好啦,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發現你躺在地上,心跳停了,沒有呼吸。我決心要讓你活過來。」

「當時你感覺如何?」

「蘇格拉底,怪就怪在這裡。起先我覺得體內有一股氣在流動,我設法把氣灌給你。我差一點就要放棄了,那時……」

「千萬別說『死』這個字。」他聲明。

「蘇格拉底,這可是很嚴肅的事!」

「繼續講吧,我在為你加油喝采,我迫不及待想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笑道:「是怎麼回事,你清楚得很。你的心臟又開始跳動了,不過是在我放棄灌氣以後。是我以前感受到的『靈』,是它啟動了你的心跳。」

他頷首:「你感覺到了它。」他並不是在提出問題,而是在做一項陳述。

「是的。」

「這是很好的一課。」他說,一邊輕輕伸了個懶腰。

「什麼一課呀!你心臟病突然發作,而那竟然是給我上了很好的一課?這難道是你對這件事的看法嗎?」

「沒錯,」他說,「而且我希望你會善用從這一課學到的教訓。不論我們看起來有多堅強,我們每個人都有隱藏起來的弱點,這個弱點說不定就是我們的致命傷。以下是門規:每一種力量都有相對應的弱點,每一個弱點都有相對應的力量。我從小到大一直有個弱點,就是我的心臟,而我年輕的朋友你呢,你有另一種『心病』。」

「我有嗎?」

「有的。你尚未向人生、向每一分每一秒完完全全敞開你的心。所謂的和平勇士之道並不是說,人在面對世界、生命和你所感覺到的『靈』的時候,好像身披鐵甲金胄,刀槍不入,而是表現出徹底的脆弱,容易受到傷害。我一直舉出種種例子,就是想讓你明白,勇士的生命與想像中的完美或勝利無關,而是與愛有關。愛就是勇士的劍,劍揮向哪裡,就把生命,而非死亡帶到哪裡。」

「蘇格拉底,請告訴我有關愛的事,我想了解。」

「愛並不是需要了解的事,愛只能體會。」

我低頭看著他,領悟到他竟做出了那麼大的犧牲。他明明知道自己有心臟病,卻還是陪我一起修煉,從不退縮,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為了保持我的興趣。我熱淚盈眶:「蘇格拉底,我……」

「哀傷並不夠好。」

我從慚愧轉為洩氣:「你這個老魔頭,有時真會氣死人!你要我付出什麼,血嗎?」

「憤怒也不夠。」

「蘇格拉底,你根本是個瘋子。」我笑著說。

「好啦,這就對啦,要笑才夠好!」

我們一同笑著,直到他輕聲吃吃地笑,然後進入夢鄉。我悄悄離去。

第二天上午我回去看他時,他氣色好多了。我立刻質問他:「蘇格拉底,你為什麼堅持要陪我一起跑步,又蹦又跳?你明明就知道自己隨時可能會因為這樣而賠上一條命。」

「最好是好好活著,直到一死。」他說,「我是勇士,因此我的人生道路就是行動。我是師父,所以必須以身作則。有朝一日,你也可能會像我教導你這樣去教別人,到時候,你就會了解為什麼言教是不夠的。你也必須以身作則,把你從經驗中體會到的一切,傳授給別人。」

接著他講了一個故事:

一位婦人帶著稚子去見聖雄甘地,她懇求道:「聖雄,求您叫我兒子別再吃糖了。」

聖雄沉吟半晌,說:「兩個星期後再把你兒子帶來。」婦人大惑不解,謝過甘地後,說她會照他的吩咐去做。

兩個星期後,她帶著兒子回來。甘地看著孩子的眼睛說:「別再吃糖了。」

這婦人感激歸感激,卻也很迷惑,於是問道:「您為什麼叫我兩個星期後再帶他來呢?您當時大可跟他講同一句話呀!」

甘地回答:「兩個星期前,我自己也在吃糖。」

「所以呢,丹,請記住,身體力行你所教的事,只教你已經身體力行的事。」

「除了體操外,我還要教什麼呢?」

「以目前來說,體操就夠了,利用它來傳授課程。」他說,「先給人們他們想要的東西,直到他們想要的正是你想傳授給他們的。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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