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勇士的修煉 第四章 劍已磨利

我把汽車停進租來的車庫,搭上到舊金山的公車,然後轉乘機場巴士,但是卻遇上交通堵塞,看來是趕不上飛機了。焦灼的思緒紛紛湧出,我的胃痙攣得難受,我注意到這種情況,於是運用先前修煉來的心得,把這些都放下,一切隨它去。整個人果然輕鬆不少,我一面瀏覽灣岸高速公路沿途的風景,一面沉思一個現象,那就是,我漸漸學會了控制緊張的情緒,以前我老是受它的折磨。結果,我在只剩幾秒鐘時,順利搭上了飛機。

我和爸爸長得很像,只不過他年紀大了,頭髮越來越稀疏。他到機場來接我,結實的身材穿著寶藍色運動衫,一見到我就用力和我握手,露出溫暖的微笑。媽媽在公寓門前迎接我,臉上笑眯眯的,皺紋滿布,煞是可愛。她對我又抱又親,跟我講有關姐姐、外甥和外甥女的近況。

那晚,媽媽彈了新練的鋼琴曲給我聽,我猜是巴哈的作品。第二天黎明,我和爸爸一起去打高爾夫球。我好想把我和蘇格拉底的歷險告訴他們,最後還是決定不說比較好。說不定哪天我會寫下來,把一切和盤托出。回到家真好,可是不知為何,有關家的回憶,卻彷彿陳年往事,感覺很遙遠。

我們父子倆打完一局後,坐在健身房的三溫暖室裡,爸爸說:「丹,我猜你一定相當適應大學生活,你看起來不大一樣,比較放鬆,比較平易近人,這並不是說你以前不大平易近人啦……」他搜腸刮肚,想找到恰當的字眼,但我了解他的意思。

我微微一笑,但願他知道。

幾天後,我買到我的摩托車,一輛五百CCC的「凱旋」。我花了好一番工夫才騎慣,有兩次差點摔下車。因為我似乎看見喬伊從一家商店走出來,但她走到街角,轉個彎,又不見了。我提醒自己得集中注意力騎車。

待在洛杉磯的最後一夜到了。我拿著安全帽,出門去買新的行李箱。我聽見爸爸喊:「丹,小心點,摩托車一到晚上就變得很不醒目。」他總愛這麼警告。

「好的,爸,我會小心。」我身上穿著體操T恤,褪色的牛仔褲,腳套著工作靴,加足馬力,衝進溫暖的夜色中,覺得自己彷彿置身世界頂端,前程似錦。然而,我的未來即將改變,因為就在那一刻,與我相隔三個街區之處,有個名叫喬治.威爾森的男人正預備開車左轉到西街。

我在暮色中騎著車呼嘯而過,快到第七街和西街交叉口時,街燈閃爍了幾下。我正要騎過十字路口,卻注意到有輛白色的凱迪拉克迎面而來,閃著方向燈,示意要左轉,於是我減速,大概就是這個小小的警戒心救了我的命。

摩托車剛進入十字路口,凱迪拉克卻忽然加速,在我面前直接轉彎。我有足夠的時間思考,卻沒有時間做出反應。「向左閃!」我的理智不住尖叫,但是車流持續湧來,「向右偏!」我絕對避不開保險桿,「把車放倒吧!」我會滑到車輪底下。我沒法選擇,只能猛踩剎車。整個情況好像一場夢,我看到汽車司機驚惶的臉孔在我面前閃過。隨著令人膽戰心驚的轟然巨響,還有玻璃碎裂的清脆聲音,我的摩托車撞上汽車的保險桿——我的右腿因此被壓碎。接著一切加速進行,飛閃而逝。我眼前一黑。

我的身子被一撞一彈,飛過轎車上方,摔落在水泥地上,在這以後,我想必失去了意識。等我清醒過來,身體起先麻木、沒有感覺,這還比較好,但沒過多久,疼痛開始了,活像有把燒得火紅的鉗子不斷夾著我的右腿,狠狠擠壓,越壓越緊,我實在痛得受不了。我想讓這股疼痛停下來,我祈禱趕快陷入昏迷。遠遠有聲音傳來:「……就是沒看到他……」,「……父母的電話號碼……」,「……放心,他們馬上就到。」

接著我聽見遠方傳來警笛聲,有人動手摘下我的安全帽,將我抬到擔架上。我低頭,看到白色的骨頭從長靴破掉的皮革中戳出來。救護車門砰地一聲關上,我忽然想起蘇格拉底說過的話:「……大功告成以前,你將承受嚴厲的考驗。」

似乎只是幾秒鐘以後,我躺在洛杉磯整形外科醫院急診室的X光檯上。醫生埋怨說自己很累,我的父母奔進急診室,兩人看起來很蒼老,臉色發白。這時,我突然意識到這是真的,在麻木又震驚的狀態下,我哭了起來。

醫生手腳俐落,把我脫臼的腳趾接回原位,並縫合我的右腳。過了一會兒,在手術室裡,他用手術刀在我皮膚上劃了長長的一條紅線,劃進肉裡,切穿我原本靈活有力的肌肉。他從我的骨盆裡取出一塊骨頭,移植到碎裂成四十多塊的右大腿骨中,最後把一條細細的金屬支架釘進臀部骨頭中央,作為內部鑄模。

我半昏迷了三天,麻醉藥使我昏睡,勉強使我擺脫那叫人難受、毫不留情的痛楚。第三天晚上,我在黑暗中醒來,感覺有個像影子一樣安靜的人,正坐在附近。

喬伊站起來,屈膝蹲在我的床邊,撫摸我的前額,我羞愧得把頭轉開。她低聲對我說:「我一聽說就趕來了。」我真希望和她分享的是我的勝利,但卻總是讓她看到我的失敗。我咬著嘴唇,嘗到淚水,喬伊輕柔地將我的臉轉向她,凝視我的眼睛:「丹,蘇格拉底要我帶話給你,他請我告訴你這個故事。」

我閉上眼,專心傾聽。

有位老人和他的兒子經營一個小農場,他們只有一匹用來犁田的馬。有一天,馬逃跑了。

「真糟糕,」鄰居表示同情,「太不幸了。」

「誰知道是幸還是不幸呢?」農夫回答。

過了一個星期,馬從山上回來,還領著五匹母馬進了穀倉。

「太棒了,實在太幸運了!」鄰居說。

「是幸運?還是不幸?誰知道呀?」老人回答。

隔天,兒子在馴馬時從馬上摔下來,斷了一條腿。

「真糟糕,這太不幸了!」

「是不幸嗎?還是幸運?」

軍隊來到所有的農場,強拉青年從軍作戰,他們嫌農夫的兒子負傷在身,沒什麼用處,他因此而逃過一劫。

「幸?不幸?」

我苦笑,又一波痛楚襲來,我不禁咬緊嘴唇。

喬伊柔聲安慰我:「丹,一切事情都有目的,就看你怎麼去善用它。」

「這場意外怎麼可能讓我去善用什麼呢?」

「丹,並沒有所謂的意外,每一件事情都是一項功課。相信你的生命,一切都有一個目的,一個目的,一個目的。」她在我耳邊一再低語。

「可是我的體操,我的修煉……」

「這個就是你的修煉。讓痛苦淨化你的身心,它會把很多阻礙燒盡。」她看見我懷疑的眼神,又說:「勇士並不尋求痛苦,但是如果痛苦找上門來,他會加以利用。丹,現在休息一下,休息一下吧。」她從走進來的護士身後溜出去。

「喬伊,別走。」我喃喃說,又昏睡過去,什麼都不記得。

朋友們陸續來探病,爸媽則是每天都來,不過在那些漫漫無期的晝夜裡,大部分時候我都是一個人,躺在床上,注視著白色天花板,一沉思就是好幾個鐘頭,憂鬱、自憐和無望等種種思緒紛至遝來。

在一個星期二的早上,我拄著新拐杖走進九月燦爛的陽光中,一跛一跛跨向爸媽的車子。我差不多瘦了十幾公斤,褲管鬆垮垮垂掛在凸出的髖骨上,我的右腿看來像一根棍子,一側有道長長的紫色疤痕。

在這難得沒有煙塵的晴天裡,一陣清新的和風輕拂過我的臉龐,風兒送來我原已遺忘的花香,不遠的樹梢上有鳥兒在吱吱喳喳,加上車聲,為我新近蘇醒的感官交織出一首交響樂。我在爸媽家待了幾天,在熾熱的陽光中休養,在泳池淺水處慢慢游泳,忍著痛去強迫運動我那縫合的肌肉。我吃得很少:優酪乳、堅果、乳酪和新鮮水果。我漸漸恢復體力了。

朋友邀我到他們家小住數週,那兒離海邊只有五條街,我欣然接受,慶幸有機會能多待在戶外。

每天早上我緩緩走到溫暖的沙灘上,放下拐杖,坐在海浪邊,傾聽海鷗鳴叫和海浪拍岸的聲音,然後閉上眼,靜坐幾個鐘頭,渾然忘了周遭的世界。柏克萊、蘇格拉底以及往事似乎都離得好遠,在另一個空間,另一個人生中。

不久,我開始運動,起先慢慢來,然後加重份量。後來,我每天花上好幾個鐘頭,在烈日下揮汗做伏地挺身、仰臥起坐和吊單槓。我小心翼翼地對自己的身體施壓,先倒立:然後上下跳動,一遍又一遍,用力吐氣,直到每塊肌肉都發揮到極限,整個身子都發亮。接著我會單腳跳進淺淺的碎浪中,坐在那兒,幻想自己正騰空在做空翻動作,我就這樣做著白日夢,直到鹹鹹的海水將我身上的汗水和遨遊的夢想通通沖進海裡。

我激烈地運動,直到肌肉像大理石雕像那樣堅硬結實。我成為海濱的常客,把海和沙當做生活的方式。我有時間思考自從認識蘇格拉底以來的種種遭遇,我想到生命和生命的目的,死亡和死亡的謎團。我也想到我那神祕的師父,他說的話,他生動的表情,而大部分時候,我回想的是他的笑聲。

十月的暖陽逐漸演變成十一月的雲層。海邊的人影逐漸稀少,在這段孤寂的時光中,我享受著多年以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