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幻象之網

三月的風和煦輕柔,五顏六色的春花把芬芳的香氣散布到空中,連在淋浴間裡都聞得到。我做完了激烈的體操練習後,在淋浴間裡沖掉滿身的臭汗和酸痛。

我俐落地穿好衣服,跑下哈蒙體育館的後臺階,欣賞球場上方的天空在夕陽餘暉中漸漸轉為橘紅。清冷的空氣令我神清氣爽,整個人很放鬆,心平氣和,我漫步到市中心買了起司漢堡,然後前往加州大學戲院。今晚要放映電影《大逃亡》,敘述英美戰俘英勇逃亡的事跡。

看完電影,我沿著大學街朝著校園方向慢跑,在蘇格拉底上班後不久,抵達加油站。這天晚上生意很好,我一直幫忙到午夜過後。我們走進辦公室,洗了手,接著,出乎我意料之外,他做起中國菜,並展開新一階段的教學。

事情是從我跟他講起電影時開始的。

「聽來像部蠻刺激的電影,」他說,打開一包他帶來的新鮮蔬菜,「同時也是一部切題的電影。」

「哦?這話怎麼說?」

「丹,你呢,也需要逃亡。你是被自己的幻象所囚禁的俘虜,你對自己和這個世界懷有幻覺。你需要擁有比任何一位電影中的英雄更強大的勇氣和力量,才能掙脫幻象,獲得自由。」

我那天晚上心情好極了,根本沒把蘇格拉底的話當真。「我不覺得自己被囚禁了,你把我綁在椅子上的那次是個例外。」

他開始洗菜,水嘩啦嘩啦地流,他說:「你看不見自己的囚籠,因為柵欄是無形的。我工作的一部分就是要指出你的困境,而我希望那會是你這一生最幻滅的經驗。」

「哦,老兄,多謝了。」我說,很驚訝地竟然幸災樂禍,不懷好意。

「我看你還不大明白。」他拿著一顆蘿蔔指向我,接著把蘿蔔削成一片片,用碗接住。「幻滅是我能送給你的最大禮物,可是由於你沉溺於幻象,因此認為幻滅這兩個字是負面意義的。你對一位朋友表示同情,可能會說:『喔,那想必是大大的幻滅。』然而你應該跟他一起慶祝才對。幻滅的意思,是『脫離幻象』,可是你卻緊緊抓著你的幻象不放。」

「是真相。」我反駁道。

「真相?」他邊說邊把正在切的豆腐推到一旁,「丹,你正在受苦!你其實一點也不享受你的生活。你的娛樂、風流韻事,甚至體操,都只是治標不治本的方法,只是用來躲避隱藏在你心底的恐懼。」

「等一下,蘇格拉底,」我生氣了,「你是說體操、戀愛,還有電影是不好的嗎?」

「當然不是。可是你並沒有享受這些事物,你只是上了癮,無法自拔。你用它們來逃避你混亂的內在生活,也就是你稱之為心智的那一大堆懊悔、渴望和幻想。」

「蘇格拉底,等等,這些都不是事實。」

「是,它們都是事實,如假包換——雖然你還沒有看出來。你積習難改,老在追求成就與娛樂,從而避開使你痛苦的主要本源。」他沉吟半晌,「你不大想聽我這麼說,對吧?」

「我是不大想聽,而且我覺得並不適合我。能不能講點其他比較樂觀進取的?」我問。

「沒問題。」他說著,拿起蔬菜又切了起來,「事實是,你的生活會很美妙,你根本沒有在受苦,你不再需要我,你已經是個勇士。這些聽起來怎麼樣?」

「好多了!」我大笑,但是心裡明白這並非事實,「事實說不定存在於兩者之間,你覺得呢?」

蘇格拉底眼睛照樣看著蔬菜,說:「依我的看法,你的『兩者之間』是地獄。」

我氣得說:「難不成我是個大笨蛋,還是說你對精神障礙者特別有一套?」

「這麼說也行。」他微笑著,把油倒進炒菜鍋裡,放在電爐上加熱,「但是幾乎全人類都和你有同樣的困境。」

「那又是什麼樣的困境?」

「我以為我已經說明白了。」他耐心地說,「你如果得不到想要的東西,就會受苦;得到不想要的東西,也會受苦;就連得到你正好想要的東西,仍然會受苦,因為你無法永遠擁有它。你的心智就是你的困境。它想要免於改變,免於痛苦,免於生與死的必然性。然而,改變是一項法則,再怎麼假裝,都不能改變這個事實。」

「蘇格拉底,你知道嗎?你可真擅長潑別人冷水。我甚至都不再覺得肚子餓了,如果說生命就是苦難,那我何必活著呢?」

「生命並不是苦難。我只是說,你會因它而苦,而非因它而樂——除非你掙脫內心的執念,不論發生什麼事,只管自由自在,御風前行。」

蘇格拉底把蔬菜和豆腐丟到滋滋作響的油鍋中翻炒著。整個辦公室香味四溢,他把清脆的蔬菜分進兩個盤子裡,放在舊書桌上,那就算是我們的餐桌了。

「我想我的胃口又回來了。」我說。

蘇格拉底大笑,用筷子小口小口挾著菜,默默吃飯。我囫圇吞下菜餚,前後不過半分鐘左右,我想我是真的餓壞了。我一面等著蘇格拉底用完餐,一面問他:「那麼,心智有什麼正面用途?」

他從盤子上抬起頭:「沒有!」說完,又從容不迫吃了起來。

「沒有?蘇格拉底,這太荒唐了。那麼由心智所創造出來的東西呢?你又怎麼說?書籍、圖書館、藝術呢?在我們的社會裡,通過傑出的心智所發展的一切進步,又該怎麼說呢?」

他咧嘴而笑,放下筷子,說:「並沒有所謂傑出的心智。」然後端著盤子到水槽邊。

「蘇格拉底,別再講這些不負責任的話了,請好好解釋清楚!」

他走出浴室,手上高捧著兩個亮晶晶的盤子。「我最好幫你把一些字眼重新定義一下。『心智』就跟『愛』一樣,是個靠不住的用語。合適的定義取決於你的意識狀態,這麼說吧:你有腦,它指揮身體、儲存信息,並根據那些信息而運作,我們稱這些腦部的抽象程序為『智力』。我到目前都還沒講到心智,腦子和心智並不相同,腦子是真實的,心智卻不然。

「『心智』是在腦部浮蕩的虛幻投影,包含了所有隨機出現、未加控制的思緒,這些思緒從潛意識潺潺湧進知覺狀態當中。意識並非心智,知覺並非心智,專注力並非心智。心智是障礙,是使情況惡化的事物,是人類的一種進化錯誤。心智對我沒有用處。」

我坐著,不發一語,緩慢地深呼吸。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不過,沒過多久,就又有話可說:「我不是很清楚你在說什麼,但是聽來的確有點道理。」

他笑了笑,聳聳肩。

「蘇格拉底,」我接著往下講,「我需不需要割掉我的頭,好革除我的心智啊?」

他含笑說:「這是個好辦法,不過有不良的副作用。腦子是一項工具,它能記起電話號碼、解開數學題或寫詩。它就是以這種方式為身體其他部位工作,就像一輛耕耘機。不過,如果你怎樣都無法停止去思考數學題目或電話號碼,或者老是不由自主在想一些惱人的思緒或記憶,這時就不是你的腦子在運作:而是你的心智在漫遊。接著,心智就會控制你,耕耘機就不聽使喚了。」

「我明白了。」

「你必須觀察你自己,才能了解我說的意思,才會真正的明白。你有個憤怒的思緒像泡泡般浮起,於是你生氣了。你所有的情緒都是這樣,它們是針對你所無法控制的思緒而起的反射動作。你的思緒就像一隻野猴子被蠍子螫到。」

「蘇格拉底,我想……」

「你想得太多了!」

「我只是要告訴你,我真的願意改變,我天生就樂於改變。」

「這個呢,」蘇格拉底說,「正是你最大的幻象之一。你樂於換衣服、髮型、女人、房子和工作,你簡直太樂於改變任何事物,但就是不肯改變你自己。不過,你將會改變。要不由我,要不就是由時光來幫助你張開你的眼睛,雖然時光有時不會留情。」他帶著不祥的語氣說,「你就自己選擇吧,不過首先得領悟到一件事:你是個俘虜,然後我們才能策劃你的逃亡。」

說完,他走向書桌,手握鉛筆,開始核對收據,那模樣儼然像是一位忙碌的經理。我清楚感覺到,今晚到此為止,下課了,我很高興。

接下來的兩三天,還有之後的幾個星期,我都告訴自己,我太忙了,沒空去看蘇格拉底。但是他的話始終在我心裡嘎啦作響,我整副心思都是他講的內容。

我開始在一本小記事簿上做筆記,把自己一天所有的思緒都記下來,只有練體操時不記,因為這時我的思緒已經被動作所取代。兩天以後,我就得買較大的筆記本了,可是才過了一星期,也記滿了。我看到自己竟然有這麼多的思緒時嚇了一大跳,更不要說它們大部分還都是負面的。

這個練習讓我比較能覺察到自己內心的噪音。我的思緒以前只是潛意識的背景輕音樂,如今我將音量轉大了。我停止做筆記,思緒依然喧嘩。也許蘇格拉底可以幫助我控制音量,我決定今晚去看他。

我在修車房裡找到他,他正在用蒸氣清洗一輛舊雪佛蘭汽車的引擎。我正要開口時,一位身材嬌小的黑髮少女出現在門口,就連蘇格拉底也沒聽見她進來,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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