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

後來,母親一輩子都是為父親活著的。

母親一輩子都是為父親活著的。

父親年輕的時候,在一個鐵礦山上挖鐵礦。母親知道父親愛吃燉豆腐,算著父親該回來吃的時候,就提前打一塊豆腐放著。等父親一回來,就給他燉豆腐吃。母親對我和姐姐說:「你們日子長著哩,長大了,想吃啥沒有?這會兒,先盡著你爹。」父親自然捨不得一人獨享,往往吃不到一半,就說:「吃不下了,真吃不下了。」

有一回隊裡分西瓜,家裡分了兩個,一個大的,一個小的。我們娘兒仨把那個小的分吃了,留下那個大的給父親。父親好長時間也沒回來。家裡沒人的時候,我就把那大西瓜從床底下滾出來,拍拍,聽聽,聞聞,但也僅是如此而已,吃的念頭是從來都沒敢動過的。父親終於回來了。母親喜滋滋地把那個大西瓜抱出來放在桌子上,準備切給爹吃。誰知道一刀下去,一股臭水就流了出來。母親一下子愣在那裡。過了片刻,母親似乎明白了什麼,抓起一把笤帚就要打我。我早意識到事情不妙,一溜煙地跑了,連晚飯也沒敢回去吃,還是姐姐把我找回去的。

女兒出生以後,母親來城裡給我看孩子。那時候。父親已退休在家了。逢到只有我們娘兒倆時,母親就該嘆氣了,說:「不知道你爹在家咋過哩!」我說:「他一個大老爺們兒,還餓著不成?」母親說:「他一輩子沒進過廚房的門,連啥是鍋滾了都不知道。」我說:「沒進過廚房的門,還不是你慣的嗎!」母親知錯地笑笑,不再說話。

到了麥收或秋收的時候,母親更是坐臥不寧的。母親常在我面前嘮叨:「娃,我聽見『吃杯茶』叫了。」我說:「吃杯茶叫又咋著?」母親說:「吃杯茶一叫,就該麥收了。」隔天又說:「娃。我聞見麥子的香味兒了。」我說:「盡說夢話!這在城裡,你會聞得見麥子的味兒?」母親卻說得真真切切:「可不是哩麼,今兒一大早起來,我聞見新麥子的味兒了,真香啊!」於是,只好放母親回去幾日。

父親去世以後,母親迅速地蒼老起來,不到一年的時間,頭髮就全白了。我怕母親在鄉下孤單,就寫信讓母親來。母親不來,說是在城裡住不慣。後來,我親自去接,母親才答應來了。臨走的時候,母親領我到父親的墳上燒紙。紙點著以後,母親說:「他爹,娃讓我到城裡住幾日,你給我好好在家待著。」停了一下,母親又特意拿出一張事先準備好的紙攤到地上,說:「你要是願意隨我去,也中!」然後就去看那空氣中飄蕩著的紙灰。一陣微風吹來,有一朵紙灰像一隻黑蝴蝶一樣在空氣中飄來飄去的,最後,慢慢地落到了母親攤在地上的那張紙上。母親小心地把紙灰包好揣進懷裡,喜滋滋地說:「你看這老頭子還怪會順桿兒爬哩。我讓他去,不過是說說,他倒當真了!」

那年秋天,我回去幫母親收花生。走到父親墳前,母親驚訝地叫了一聲:「咦……」我忙問:「怎麼了?」母親說:「你看你看,你爹在叫我哩。」我一看,爹的墳上裂開了一道一寸多寬、三尺多長的口子,我笑笑,說:「天旱麼。」母親正色道:「不是。肯定是你爹叫我哩。我這一陣總是做夢,總夢見你爹,說是在那邊也沒人給他做飯,常常吃不飽……」

果然,到那年臘月,母親就不行了。臨去之前,母親從枕頭下摸出一副綠玉手鐲,對我說:「娃,這副鐲子我想帶走。」我說:「你戴麼。」說著,我就把那副鐲子給母親戴上了。母親說:「要說也不是啥值錢的東西,是你爹給我買的。」停了一下,母親的臉上突然湧起了一片酡紅,母親像個羞怯的少女一樣地笑了,「你爹到熊寨去賣瓜,整整一挑子瓜,就換了這副鐲子。你爹回來說是錢丟了,你爺爺把他好一頓罵……」

我的眼淚就流出來了。

母親說:「那還是我當閨女的時候……」

停了好大一會兒,也沒聽見母親再說什麼。低頭一看,母親已經咽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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