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愛彌兒(第六卷)第九節

我早就料到他會這樣突然生氣的,所以我做出滿不在意的樣子,讓他生氣。如果我沒有這種我再三教導他的鎮靜的態度,我又怎能反覆地教導他做事鎮靜哩!愛彌兒對我是極其了解的,所以他相信我決不會叫他去做任何壞事,但是,就他所了解的「壞事」這個辭的意思來說,離開蘇菲就是一件壞事,因此,他等待著看我怎樣解釋。於是我又繼續說道:「

親愛的愛彌兒,你相不相信有人(不管他是什麼身分的人)比你這三個月來的生活過得更快樂?如果你相信的話,你便應該拋掉這種錯誤的想法。在領略生命的樂趣以前,你已經把生命的快樂享受盡了,除了你這三個月中經歷的樂趣以外,就再沒有什麼可享受的了。感官的享受是瞬息即過的,內心的習慣始終是要忘掉它們的。你在希望中享受到的樂趣,比你將來實際享受的樂趣要大得多。想像力給你所想望的東西披上了美麗的外衣,但是,等到你得到那個東西的時候,它就會把外衣取走的。除了自在的上帝以外,便只有不存在的東西才真正是美的。如果這種狀況能夠長久持續的話,你也許就找到了至高的幸福了。但是,所有一切屬於人的東西都是要衰老的;在人生中,一切都是要完結的,一切都是暫時的。如果使我們感到快樂的環境無止境地存在下去的話,則我們將因對它享受慣了,而領略不到它的趣味了。如果外界的事物一點都不改變,我們的心就會變;不是幸福離開我們,就是我們離開幸福。

「在你迷迷醉醉的日子裡,時光悄然地過去了。夏天已過,冬天即將到來。即使我們的體力許可我們在如此酷熱的季節繼續去看他們,他們也是不同意的。不管我們願不願意,我們都必須改變我們的生活方式,目前這種生活方式是不能長久下去的。我從你焦急的目光中看出,要改變這種方式是不困難的,因為憑著蘇菲的誓言和你自己的願望就可以很容易地想一個辦法躲避大雪,不再到他們那裡去看她。臨時的措施當然很好,但當春天到來,大雪一融化,就只好結婚了;所以我們應當考慮一個一年四季都適用的辦法才行。

「你想和蘇菲結婚,可是你認識她還不到五個月!你之所以想娶她,不是由於她同你相配,而是由於她使你感到喜歡;難道說你愛她就保證她同你是相配的,難道說最初是彼此相愛的人以後就不會變得彼此相恨!她是一個很有品德的人,這一點我是知道的。一個人光是有品德就行了嗎?兩個人都為人誠實就算是兩個人相配了嗎?我擔心的不是她的品德而是她的性情。一個女人的性情哪裡是一天就可以看出來的?你知不知道要在多少種情況下觀察才能把她的脾氣觀察得透徹?四個月的愛情就能保證你會愛她一輩子嗎?也許離開兩個月你就會把她忘得一乾二淨的,也許你一離開,馬上就會遇到一個人把她從你的心中完全排除的。也許你回來的時候,你將發現她對你冷冷淡淡,其情形恰和她現在對你親親熱熱的樣子形成對照。感情和她的品德是不相干的,她也許依然是那樣的誠實,但她已經不愛你了。我相信她將來必然是同樣的忠貞,但是不經過一番考驗,誰敢向你擔保她仍然愛你?反過來,誰又敢向她擔保你仍然愛她?你要等到已經用不著考驗的時候才去考驗嗎?你想等到你們兩個人已經不可能分離的時候才互相了解對方的真正性情嗎?

「蘇菲還不到十八歲,而你也剛剛才滿二十歲,這是戀愛的時候,但不是結婚的時候。在這樣的年齡就想做父親和母親啦!啊!要想把孩子們撫育好,至低限度你自己就不能是孩子。你知不知道有多少年輕的女人因為還不到年齡就生男育女而敗壞了身體和縮短了壽命?你知不知道有多少孩子因為母親的身體不好而長得很瘦弱?如果母親和孩子都同時發育,如果把身體發育所需要的一份養料分給兩個人,結果母親和孩子都得不到大自然所定的份額,兩個人豈不是都長得不好嗎?如果我對愛彌兒的認識不錯的話,他就會寧可晚一些結婚,娶一個健壯的妻子和養育健壯的子女,而不願意為了滿足自己急切的慾望就犧牲他們的生命和健康。

「現在來談一談你自己。你急於想做丈夫和做父親,可是你考慮過做丈夫和做父親的人有哪些責任嗎?當你成為一家之長的時候,你也就成為國家的一個成員了。怎樣才是國家的一個成員呢?這一點你知不知道?你研究過做人的責任,可是做公民的責任你知不知道呢?你知不知道什麼叫政府、法律和祖國?你知不知道你要花多大的代價才能夠生活?你知不知道你應當為誰而死?你以為你什麼都懂得了,而實際上你是一點都不懂的。在佔有社會秩序中的一個席位以前,你應當研究和了解什麼地位最適合於你。

「愛彌兒,你應當離開蘇菲,我的意思並不是叫你拋棄她。如果你能夠離開她,不同她結婚,對她來說,那是太好了。你現在要離開她,以便在回來的時候更適於做她的丈夫。你不要以為你已經配得上娶她了。啊!你還有許多必須做的事情沒有做啊!你要去完成那高尚的使命,你要學會忍受離別的痛苦,你要去獲取忠貞的報償,以便在回來的時候,使你有能夠體面地同她在一起的權利,能夠不需要她的恩賜而是直截了當地要她報答你,答應你的求婚」。

由於這個年輕人還沒有經歷過自我鬥爭,還不習慣於用意志去克制慾望,所以很不服氣,他表示反對,他同我進行爭論。即將到手的幸福為什麼不要呢?她願意嫁給他,而他不娶她,這是不是意味著他看不起她?為了要學習他應當知道的東西,為什麼就一定要遠遠地離開她呢?即使說非離開她不可,為什麼又不讓他等到他和她已經結成了不可分解的關係,有了保證之後才離開呢?總之,他的意思是:等他做了她的丈夫之後,他才願意跟著我走;等他們結了婚之後,他才能夠放心地離開她……「正是為了要離開她,所以才必須先同她結婚,親愛的愛彌兒!你這種想法是多麼矛盾啊!要是一個男子在他的情婦不在身邊的時候也照樣能夠生活的話,這個人的確是值得我們稱讚的;然而,一個做丈夫的人就不應當在沒有必要的時候離開他的妻子了。你不要狐疑不定,我已經看出,你這樣並不是出自本心的,你應當大著膽子去告訴蘇菲說你不能不離開她。好了!鼓起勇氣來,你既然是不服從理性,那你就要聽從另外一個導師。你還沒有忘記你同我所訂的信約。愛彌兒,你必須要離開蘇菲,我要你這樣做。」

聽完了我所說的這些話,他低著頭默默地想了一會兒,然後,抬起頭來,用很堅定的語氣問我:「我們什麼時候走?」「一個星期以後,」我回答道:「必須使蘇菲對我們的走在思想上有一個準備。女人是比較軟弱的,我們應當對她們做一番安排;對你來說,這一次走是必不可免的,然而對她來說就不是這樣了,所以我們應該原諒她不能夠象你這樣以巨大的勇氣來對待這件事情。」

我很想把這兩個年輕人的愛情的故事繼續講下去,一直講到他們分別的那一天為止;不過,我花費各位讀者的時間已經是夠多的了,因此,讓我們長話短說,把他們的故事在這裡告一結束。愛彌兒敢不敢象他剛才向他的朋友那樣向他的情人表示堅決的態度呢?在我看來,他是敢的;他之所以能夠這樣堅決,正是由於他對蘇菲的愛情是十分的真誠。如果他不花什麼代價就可以離開她的話,他反而會不好意思去向她說的;他以罪人的身分離開她,對一個心地誠實的人來說,這個角色總是很難承擔的,因此,他的犧牲愈大,則他在使他去遭遇犧牲的人的眼中看來便愈值得尊敬。他並不害怕她對他離開她的動機發生誤解。他每看她一眼,就好象在對她說:「蘇菲呀,你要了解我的心,你要忠實於你的愛情;你的情人並不是一個沒有品德的人。」

至於自尊的蘇菲,她是竭力以穩重的態度來對待這突然的打擊的,她儘可能表現得無所謂似的。但是,如同愛彌兒一樣,由於她沒有鬥爭和勝利的經驗,所以她堅定的樣子不久就軟下來了。她情不自禁地時常哭泣和戰慄,她害怕愛彌兒會把她忘掉,因此,對這次分離更加感到傷心。她不當著她的情人哭,她從來不向他表示她的擔心;她在他面前儘可能克制她的情感,甚至連氣都不嘆一口;她的眼淚是向我流的,她的苦是向我訴的,她是把我當做她的知心的。婦女們是很聰明和善於偽裝的。她愈是暗中在抱怨我的專制的做法,她愈是對我表現得很殷勤,她知道她的命運是掌握在我的手裡的。

我安慰她,我竭力使她放心,我向她擔保她的情人,或者說得更確切一點,擔保她的丈夫是忠實於她的;只要她也象他對她那樣的忠實,我向她保證他兩年之後就會同她結婚。她對我是相當地尊重,所以她相信我是不會騙她的。我現在成了他們之間互相的擔保人。他們的心,他們的品德,我的正直,以及他們的父母的信心,所有這些都使他們對他們的命運放心。不過,只要一個人的心很軟弱,即使他有理智,那又有什麼用呢?他們覺得這一次分離就好象是再也不能見面似的。

這時候,蘇菲想起了歐夏麗也曾懷抱過一番隱憂,她認為她現在正好處在歐夏麗的地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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