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愛彌兒(第五卷)第一節

一個薩瓦省的牧師述

我的孩子,別指望我給你講什麼淵博的學問或艱深的道理。我不是一個大哲學家,而且也不想做大哲學家。但是我多少有些常識,而且始終愛真理。我不想同你爭論,更不打算說服你,我只向你把我心中的朴樸實實的思想陳述出來就行了。你一邊聽我談話,一邊也問問你自己的心,我要求於你的,就是這一點。如果我錯了,我也錯得很誠實,因此,只要不因為我錯了就說我犯了罪,就可以了。如果你也誠實的話,即使是錯了,也不會造成多大的危害。如果我的想法是對的,那是因為我們有共同的理性,我們同樣有傾聽理性呼聲的願望。你為什麼不象我這樣想呢?

我生在一個貧苦的農家,我的出身註定我是要干莊稼活的;但是,人們認為,如果我去做牧師,以這門職業糊口的話,也許要好一點,因此就想了一個辦法,使我能夠去學牧師。當然,無論是我的父母或我自己都很少想到要以此去尋求美好、真實和有用的學問,我們所想到的只是一個人為了得到牧師的職位所需要的知識。別人要我學什麼,我就學什麼;別人要我說什麼,我就說什麼;我照人家的意思去做,於是我就做了牧師。但是,我不久就意識到,在答應我自己不做俗人的時候,我許下了我不能遵守的諾言。

人們告訴我們說,良心是偏見的產物,然而我從經驗中知道,良心始終是不顧一切人為的法則而順從自然的秩序的。要想禁止我們做這樣或做那樣,完全是徒然的;只要我們所做的事是井然有序的自然所允許的,尤其是它所安排的,則我們就不會受到隱隱的良心的呵責。啊,我的好孩子,現在大自然還沒有來啟發你的官能,願你長久地停留在這幸福的狀態,因為在這種狀態下,自然的呼聲就是天真無邪的聲音。你要記住,在它還沒有教你以前,你提前去做,遠比抗拒它的教導更違反它的意旨;因此,為了能夠在屈服於邪惡的時候而不犯罪,就必須首先學會抵抗邪惡。

從我的少年時候起,我就把婚姻看作是第一個最神聖的自然的制度。由於放棄了結婚的權利,所以我決心不褻瀆婚姻的神聖;因為,不管我受了什麼樣的教育和讀了什麼樣的書,我始終過著有規律的簡單的生活,所以在我的心靈中還保持著原始的智慧的光輝:世俗的說法沒有使它們遭受蒙蔽,我的貧窮的生活使我遠遠地離開了罪惡的詭辯的引誘。

正因為有了這個決心,我才遭到了毀滅;我對婚姻的尊重暴露了我的過失,做了醜事便要受應得的懲罰:我被禁閉,又被革除了職務。我之所以遭遇這樣的禍害,是因為我猶豫狐疑而不是因為我不能自制;根據人們對我可羞的事情提出的責難來看,我有理由相信,犯的過失愈大,反而愈能逃避懲罰。

一點點這樣的經驗就可以使一個有頭腦的人產生很多的思想。由於種種悲觀的看法打破了我對正義、誠實和做人的種種義務的觀念,因而我每天都要拋棄一些我已經接受的思想;我心中余留的思想已不足以形成一個完整的體系,所以我逐漸地對明顯的原理也感到有些模糊,以至最後弄得我不知道應該怎樣想法才好,落到了你現在的這種境地。所不同的是:我的懷疑是由於年歲愈益增長的結果,它是經過許多困難之後才產生的,因此也是最不容易打破的。

我心性不定,抱著笛卡兒認為為了追求真理所必須抱有的那種懷疑。這種狀態是不堪持久的,它使人痛苦不安,除非有罪惡的傾向和懶惰的心靈,是不願意這樣下去的。我的心尚未敗壞到竟然樂於處在這種狀態;一個人如果愛他自身更甚於愛他的財富的話,就能保持他運用思想的習慣。

我在心中默默地沉思人類悲慘的命運,我看見它們漂浮在人的偏見的海洋上,沒有舵,沒有羅盤,隨他們的暴風似的慾念東吹西打,而它們唯一的領航人又缺乏經驗,既不識航線,甚至從什麼地方來到什麼地方去也不知道。我對自己說:「我愛真理,我追求它,可是我找不到它,請給我指出它在哪裡,我要緊緊地跟隨它,它為什麼要躲躲閃閃地不讓一個崇敬它的急切的心看見它呢?」

雖然我常常遭遇巨大的痛苦,但我的生活從來沒有象在這段混亂不安的時期中這樣的悶悶不樂。在這段期間里,我對這也懷疑,對那也懷疑;經過長久的沉思默想之後,我所得到的不過是一些模模糊糊不能肯定的東西,對我的存在的原因和盡我的職責的方式的矛盾的看法。

要怎樣才能成為一個既要固執一說、又要誠實的懷疑論者呢?這我不明白。這樣的哲學家,也許是從來沒有過,如果有的話,也是人類當中最不幸的人。如果對我們應當知道的事物表示懷疑,對人的心靈是有強烈的戕害的。它不能長久地忍受這種戕害,它在不知不覺中要做出這樣或那樣的決定,它寧可受到欺騙,而不願意對什麼都不相信。

使我倍加為難的是:我是由一個武斷一切、不容許任何懷疑的教會養大的,因此,只要否定了一點,就會使我否定其餘的一切東西,同時,由於我不能接受那樣多荒謬的決斷,所以連那些不荒謬的決斷我也通通擯棄了。當人們要我完全相信的時候,反而使我什麼都不相信,使我不知道怎樣辦才好。我請教許多哲學家,我閱讀他們的著作,我研究他們的各種看法,我發現他們都是很驕傲、武斷、自以為是的,即使在他們所謂的懷疑論中,他們也說他們無一不知,說他們不願意追根究底,說他們要彼此嘲笑;最後這一點,所有的哲學家都是具有的,所以我覺得,這一點也就是他們唯一說得正確的地方。他們得意洋洋地攻擊別人,然而他們卻沒有自衛的能力。如果衡量一下他們所說的道理,他們的道理都是有害於人的;如果問他們贊成哪一個人的說法,每一個人就說他贊成他自己;他們是為了爭論才湊合在一起,所以聽他們的那一套說法,是不可能解除我的疑惑的。

我想,看法之所以如此的千差萬別,人的智力不足是第一個原因,其次是由於驕傲的心理。我們沒有衡量這個龐大的機器的尺度,我們無法計算它的功能;我們既不知道它最重要的法則,也不知道它最後的目的;我們不了解我們自己,我們不懂得我們的天性和我們的能動的本原;我們連人是一個簡單的存在還是一個複合的存在也不曉得;我們周圍都是一些奧妙莫測的神秘的東西,它們超過了我們所能感知的範圍;我們以為我們具有認識它們的智力,然而我們所具有的只不過是想像力。每一個人在走過這想像的世界的時候,都要開闢一條他自認為是平坦的道路,然而沒有一個人知道他那條道路是不是能達到目標。我們希望了解一切,尋個究竟。只有一件事情我們不願意做,那就是:承認我們對無法了解的事情是十分的無知。我們寧可碰碰運氣,寧可相信不真實的東西,也不願意承認我們當中沒有一個人能夠理解真實的東西。在造物主讓我們去爭論的一個無邊無際的大整體中,我們只是一個渺小的分子,所以企圖斷定它是什麼樣子和我們同它的關係,完全是妄想。

即使哲學家們有發現真理的能力,但他們當中哪一個人對真理又感到過興趣呢?每一個人都知道他那一套說法並不比別人的說法更有依據,但是每一個人都硬說他的說法是對的,因為那是他自己的。在看出真偽之後,就拋棄自己的荒謬的論點而採納別人所說的真理,這樣的人在他們當中是一個也沒有的。哪裡找得到一個哲學家能夠為了自己的榮譽而不欺騙人類呢?哪裡去找在內心深處沒有顯揚名聲的打算的哲學家呢?只要能出人頭地,只要能勝過同他相爭論的人,他哪裡管你真理不真理?最重要的是要跟別人的看法不同。在信仰宗教的人當中,他是無神論者,而在無神論者當中,他又是信仰宗教的人。

經過這樣的思考之後,我得到的第一個收穫是了解到:要把我探討的對象限制在同我有直接關係的東西,而對其他的一切則應當不聞不問,除了必須知道的事物以外,即使對有些事物有所懷疑,也用不著操我的心。

我還了解到,哲學家們不僅沒有解除我的不必要的懷疑,反而使那些糾纏在我心中的懷疑成倍地增加,一個也得不到解決。所以我只好去找另外一個導師,我對自己說:「請教內心的光明,它使我所走的歧路不至於象哲學家使我走的歧路多,或者,至少我的錯誤是我自己的,而且,依照我自己的幻想去做,即使墮落也不會象聽信他們的胡言亂語那樣墮落得厲害。

於是,我們心自問地把我出生以來一個接一個地影響過我的種種看法回想了一下,我發現,儘管它們當中沒有哪一個是明確到能夠直接令人信服的地步,但它們具有或多或少的蓋然性,因之我們的內心才對它們表示不同程度的贊成或不贊成。根據這一點,我把所有一切不同的觀念做了一個毫無偏見的比較,我發現,第一個最為共通的觀念也就是最簡單和最合理的觀念,只要把它列在最後面,就可以取得大家一致的贊同。我們設想所有古代和現代的哲學家對力量、偶然、命運、必然、原子、有生命的世界、活的物質以及各種各樣的唯物主義說法是透徹地先做了一番離奇古怪的研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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