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愛彌兒(第四卷)第二節

如果你的學生只是單獨一人,那你就沒有什麼事情可做了,不過,他周圍的一切是要使他的想像力燃燒起來的。偏見的激流將把他沖走,要想拉住他,就必須使他向相反的方向前進,必須用情感去約束想像力,用理智去戰勝人的偏見。一切慾念都淵源於人的感性,而想像力則決定它們發展的傾向。凡是能感知其關係的人,當那些關係發生變化,以及當他想像或者認為其他關係更適合於他的天性的時候,他就會心有所動的。使所有一切狹隘的人的慾念變成種種邪惡的,是他們的想像的錯誤,甚至天使的慾念也會變成邪惡,如果他們也想像錯了的話。因為,要想知道什麼關係最適合於他們的天性,他們就必須對所有一切人的天性有所認識。

現在,把我們明智地運用我們慾念的要點歸納如下:(一)既要從人類也要從個體去認識人的真正關係;(二)要按照這些關係去節制心靈的一切感情。

但是,人是不是可以自主地按照這樣或那樣的關係去節制他的感情呢?如果他能夠自主地把他的想像力貫注於這個或那個目標,或者能夠自主地使他養成這樣或那樣的習慣,他當然是可以的。此外,現在的問題不在於一個人能夠怎樣教育他自己,而在於我們通過給我們的學生所選擇的環境如何去教育他。闡明了我們採用什麼方法就能使他遵守自然的秩序,就可以清楚地說明他怎樣就能脫離那個秩序。

只要他的感覺力對他個人還受到限制的話,他的行為就沒有什麼道德的意義;只有在他的感覺力開始超出他個人的時候,他才首先有情感,而後有善惡的觀念,從而使他真正成為一個大人,成為一個構成人類的必要的部分。因此,我們必須首先闡述這一點。

在進行闡述的時候,困難在於一方面必須摒棄我們眼前的事例,另一方面又必須尋找那些順著自然的秩序連續發展的例子。

受過一定方式和文化熏陶的孩子,只要有了能力就要把他所受的過早的教育付諸實踐的;這種孩子是非常清楚他什麼時候就具有這種能力的,他不僅不等待,反而要加速這種時候的到來;他使他的血液還未成熟就開始沸騰,甚至,在他還未體驗到他有哪些慾望以前,他早就知道他的慾望所要達到的目的了。這不是大自然在刺激他,而是他在強迫自然,因為它從來沒有教過他採取這種方式去做成年人,他在實際上還沒有成為一個大人,他在思想上就早已成為一個大人了。

自然的真正進程是比較緩慢地逐漸前進的,血液一點一點地開始沸騰,心思一點一點地趨於細緻,性情一點一點地慢慢形成。管理工廠的聰明的工人,在用工具去製造東西以前,是十分注意地要使他所有的工具都做得非常精良。在產生最初的慾望之前,有一個漫長的焦慮不安的時期,長期的無知狀態蒙蔽了他的慾望的心;他有所慾望,然而又不知道他要得到的是什麼東西。血液激烈地沸騰起來,過剩的生命力要向外奔放。眼睛灼灼有光,頻頻地觀看別人,他開始對我們周圍的人發生興趣,他開始覺得他生來不是要單獨一個人生活的,這時候,他的心對人類的愛打開了大門,懂得什麼叫愛了。

經過細心培養的青年人易於感受的第一個情感,不是愛情而是友誼。他日益成長的想像力首先使他想到他有一些同類,人類對他的影響早於性對他的影響。所以,把矇昧無知的時期加以延長,還可以獲得另外一個好處,那就是:利用日益成長的感性給這個青年人的心中投下博愛的種子。正是由於在他一生中,只有這個時候對他的關心教養才能取得真正的成效,所以這個好處的意義更為重大。

我往往發現,很早就開始墮落、沉湎酒色的青年是很殘酷不仁的:性情的暴烈使他們變得很急躁、愛報復和容易發脾氣的人;他們不顧一切,只圖達到他們想像的目的;他們不懂得慈悲和憐憫;他們為了片刻的快樂就可犧牲他們的父親、母親和整個的世界。反之,一個在天真質樸的生活中成長起來的青年,由於自然的作用是必然會養成敦厚和重感情的性情的:他熱誠的心一見到人的痛苦就深為感動;他見到夥伴的時候就高興得發抖,他的兩臂能溫柔地擁抱別人,他的眼睛能流出同情的眼淚;當他發現他使別人不愉快了,他就覺得羞愧;當他發現他冒犯別人了,他就覺得歉然。如果火熱的血使他急躁不安和發起怒來,隔一會兒以後,你就可以從他那深深慚愧的表情中看出他的天性的善良;他見到自己傷害了別人就哭泣和戰慄,他願意用自己的血去賠償他使別人所流的血;當他覺察到他犯了過失,他所有的怒氣就會消失,他所有的驕傲就會變為謙卑。如果別人冒犯了他,在他盛怒的時候,只要向他道一個歉,只要向他說一句話,就可以消除他的怒氣;他既能真心實意地彌補他自己的過失,也能真心實意地原諒他人的過失。青春時期,不是對人懷抱仇恨而是對人十分仁慈和慷慨的時期。是的,我是這樣說的,我不怕把我的話付諸經驗的考驗,一個在二十歲以前一直保持著天真的善良人家的孩子,在青春時期的確是人類當中最慷慨和最善良的人,他既最愛別人,也最值得別人的愛。我深深相信,還從來沒有人向你說過這樣的話;你們那些在學院的腐敗的環境中教育出來的哲學家,是不願意知道這一點的。

人之所以合群,是由於他的身體柔弱;我們之所以心愛人類,是由於我們有共同的苦難;如果我們不是人,我們對人類就沒有任何責任了。對人的依賴,就是力量不足的表徵:如果每一個人都不需要別人的幫助,我們就根本不想同別人聯合了。所以,從我們的弱點的本身中反而產生了微小的幸福。一個孤獨的人才是真正幸福的人;唯有上帝才享受了絕對的幸福;不過,我們當中誰知道這種幸福是什麼樣的呢?一個力量不足的人即使自己能夠滿足自己的需要,照我們想來,有什麼樂趣可說呢?也許他將成為一個孤孤單單、憂憂鬱郁的人。我認為,沒有任何需要的人是不可能對什麼東西表示喜愛的:我想像不出對什麼都不喜愛的人怎麼能過幸福愉快的生活。

由此可見,我們之所以愛我們的同類,與其說是由於我們感到了他們的快樂,不如說是由於我們感到了他們的痛苦;因為在痛苦中,我們才能更好地看出我們天性的一致,看出他們對我們的愛的保證。如果我們的共同的需要能通過利益把我們聯繫在一起,則我們的共同的苦難可通過感情把我們聯繫在一起。一個幸福的人的面孔,將引起別人對他的妒忌,而不會引起別人對他的愛慕。我們將訴說他之所以過得格外舒服,是因為他竊取了他不應當享受的權利;同時,就我們的自私心來說,是更加感到痛苦的,因為它使我們覺得這個人已不再需要我們了。但是,有哪一個人看見別人遭受苦難而不同情的呢?如果從心愿上說,誰不想把他從苦難中解救出來呢?我們的心將使我們設身處地地想像自己就是那個受苦的人,而不會把自己想像為那個幸福的人。我們覺得,在這兩種人的境遇中,前一種人的境遇比後一種人的境遇更能打動我們的心。憐憫心是甜蜜的,因為當我們設身處地為那個受苦的人著想的時候,我們將以我們沒有遭到他那樣的苦難而感到慶幸。妒忌心是痛苦的,因為那個幸福的人的面孔不僅不能使羨慕的人達到那樣幸福的境地,反而使他覺得自己不能成為那樣幸福的人而感到傷心。我覺得,前者可使我們免受那個人所受的痛苦,後者將從我們身上剝奪另一個人所享受的那種幸福。

因此,如果你要在一個青年人的心中培養他那開始衝動的日益成長的感情,如果你要使他的性格趨向善良,那就決不能用虛假的人們的幸福面貌在他身上播下驕傲、虛榮和妒忌的種子,決不能先讓他看到宮廷的浮華和富麗的排場,決不能帶他到交際場所和衣飾華麗的人群中去;只有在你已經使他能夠就上流社會的本身去了解上流社會的時候,你才能夠讓他看見上流社會的外表。在他對人們還沒有獲得認識以前,就讓他出入社交場合的話,那就不是在培養他,而是在敗壞他;不是在教育他,而是在欺騙他。

人並非生來就一定能做帝王、貴族、顯宦或富翁的,所有的人生來都是赤條條地一無所有的,任何人都要遭遇人生的苦難、憂慮、疾病、匱乏以及各種各樣的痛苦,最後,任何人都是註定要死亡的。做人的真正意義正是在這裡,沒有哪一個人能夠免掉這些遭遇。因此,我們開始的時候,就要從同人的天性不可分離的東西,真正構成人性的東西,著手進行我們的研究。

長大到十六歲的少年能夠懂得什麼叫痛苦了,因為他自己就曾經受過痛苦;但是他還不大清楚別人也同樣地遭受痛苦:看見別人的痛苦而自己沒有那種痛苦的感覺,是不明白別人的痛苦是怎樣一回事情的,而且,正如我已經說過一百次的,當孩子還不能想像別人的感覺時,他只能知道他自己的痛苦;但是,當感官一發育,燃起了他的想像的火焰的時候,他就會設身處地為他的同類想一想了,他就會為他們的煩惱感到不安,為他們的痛苦感到憂傷。正是在這個時候,那苦難的人類的凄慘情景將使他的心中開始產生他從來沒有體驗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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