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愛彌兒(第四卷)第一節

我們在世上的時間過得多麼快啊!生命的第一個四分之一,在我們還不懂得怎樣用它以前,它就過去了;而最後的四分之一,又是在我們已經不能享受生命的時候才到來的。起初,我們是不知道怎樣生活,而不久以後我們又失去了享受生活的能力;在這虛度過去的兩端之間,我們剩下來的時間又有四分之三是由於睡眠、工作、悲傷、抑鬱和各種各樣的痛苦而消耗了的。人生是很短促的,我們之所以這樣說,不是由於它經歷的時間少,而是由於在這很少的時間當中,我們幾乎沒有功夫去領略它。死亡的時刻固然同出生的時刻相距得很遠,如果當中的時間不是很好地度過的話,也可以說人生是極其短促的。

我們可以說是誕生過兩次:一次是為了存在,另一次是為了生活;一次是為了做人,另一次是為了做一個男子。有些人把女人看做是一個不完全的男子,這種看法當然是錯誤的;但是他們就外表而作的推論,是說得很對的。在達到弱冠和及之年以前,男孩子和女孩子在外表上是沒有什麼明顯的區別的,甚至連面孔、膚色和聲音都完全是相同的:女孩是孩子,男孩也是孩子;同一個名詞可以用來稱呼這兩種如此相象的人。男子們的男性的外部發育如果受到阻礙,則他們終生將保持這種樣子,他們始終是大孩子;而婦女們由於沒有失去這種樣子,所以在許多方面都好象是從來沒有起過變化似的。

一般地說,男子是不會始終停留在兒童狀態的,他到了大自然所規定的時候就要脫離這種狀態;這個極關緊要的時刻雖然是相當的短,但它的影響卻很深遠。

正如暴風雨的前奏是一陣海嘯一樣,這狂風暴雨似的巨變也用了一陣日益增長的慾念的低鳴宣告它的來臨,一種暗暗無聲的騷動預告危險即將到來了。性情的變化,憤怒的次數的頻繁,心靈的不斷的激動,使他幾乎成了一個不守規矩的孩子了。他對我向他說的話以前是乖乖地服從的,而現在則充耳不聞了;他成了一頭髮狂的獅子,他不相信他的響導,他再也不願意受人的管束了。

除了性情變化的精神徵兆以外,在面孔上也有顯著的變化。他的相貌長得輪廓分明,顯得有一付性格的樣子;他兩個下腮上的稀疏柔軟的絨毛也變得很濃密了。他的聲音粗濁,或者說得更確切一點,他失去了他的聲音:他既不是小孩也不是大人,這兩種人的聲音他都不能發了。他的眼睛,心靈的器官,在此以前是一無表情的,而現在也能表達他的語言和感情了,愈來愈烈的情火使它們顯出活潑的樣子;靈活的目光雖尚保存著聖潔的天真,然而已不再有最初那種茫然無知的神情,他已經覺得它們什麼都能夠表達了,他已經開始知道用它們傳出憂鬱和盛怒的心情了;還沒有感觸到什麼東西,他已經就有所感覺了;他急躁不安,但又不知道急躁不安的原因。所有這一切都可能是慢慢來的,還給你留有觀察的時間;但是,如果活潑的性情變得過於急躁,如果他的熱情變成了瘋狂,如果他時常激動和憂傷,如果他無緣無故地流眼淚,如果他一挨近他覺得是有危險的東西,他的脈搏就怦怦跳動,他的眼睛就發紅,如果一個女人把她的手放在他的手上就使他戰,如果他一靠近她就感到惶恐或羞怯,尤利西斯,啊,聰明的尤利西斯,你自己要當心啊!你那樣仔細地系得牢牢實實的皮囊現在又打開了,狂風又怒吼起來了,別再放鬆你的舵柄了,否則一切都完了。

這就是我所說的第二次誕生,到了這個時候人才真正地開始生活,人間的事物才沒有一樣在他看來是稀奇的。在此以前,我們所關心的完全是孩子的遊戲,只有在現在我們對他的關心照料才具有真正的重要意義。一般人所施行的教育,到了這個時期就結束了;而我們所施行的教育,到這個時期才開始哩;不過,為了把這個新的計畫闡述清楚起見,讓我們再回頭談一下我們在前面講到的事情。

我們的慾念是我們保持生存的主要工具,因此,要想消滅它們的話,實在是一件既徒勞又可笑的行為,這等於是要控制自然,要更改上帝的作品。如果上帝要人們從根剷除他賦予人的慾念,則他是既希望人生存,同時又不希望人生存了;他這樣做,就要自相矛盾了。他從來沒有發布過這種糊塗的命令,在人類的心靈中還沒有記載過這樣的事情;當上帝希望人做什麼事情的時候,他是不會吩咐另一個人去告訴那個人的,他要自己去告訴那個人,他要把他所希望的事情記在那個人的心裡。

所以,我發現,所有那些想阻止慾念的發生的人,和企圖從根剷除慾念的人差不多是一樣的愚蠢;要是有人認為我在這個時期以前所採用的辦法就是要達到這樣的目的,那簡直是大大地誤解了我的意思。

不過,如果我們根據人之有慾念是由於人的天性這個事實進行推斷,我們是不是因此就可以得出結論說,我們在我們自己身上所感覺到的和看見別人所表現的一切慾念都是自然的呢?是的,它們的來源都是自然的;但是,千百條外來的小溪使這個源頭變得很龐大了,它已經是一條不斷擴大的大河,我們在其中很難找到幾滴原來的水了。我們的自然的慾念是很有限的,它們是我們達到自由的工具,它們使我們能夠達到保持生存的目的。所有那些奴役我們和毀滅我們的慾念,都是從別處得來的;大自然並沒有賦予我們這樣的慾念,我們擅自把它們作為我們的慾念,是違反它的本意的。我們的種種慾念的發源,所有一切慾念的本源,唯一同人一起產生而且終生不離的根本慾念,是自愛。它是原始的、內在的、先於其他一切慾念的慾念,而且,從一種意義上說,一切其他的慾念只不過是它的演變。從這個意義上說,要是你願意的話,就可以說,所有的慾念都是自然的。但是,大部分的演變都是有外因的,沒有外因,這些演變就決不會發生;這些演變不僅對我們沒有好處,而且還有害處;它們改變了最初的目的,違反了它們的原理。人就是這樣脫離自然,同自己相矛盾的。

自愛始終是很好的,始終是符合自然的秩序的。由於每一個人對保存自己負有特殊的責任,因此,我們第一個最重要的責任就是而且應當是不斷地關心我們的生命。如果他對生命沒有最大的興趣,他怎麼去關心它呢?

因此,為了保持我們的生存,我們必須要愛自己,我們愛自己要勝過愛其他一切的東西;從這種情感中將直接產生這樣一個結果:我們也同時愛保持我們生存的人。所有的兒童都愛他們的乳母;羅謬拉斯也一定是愛那隻曾經用乳汁哺育過他的狼的。起初,這種愛純粹是無意識的。誰有助於我們的幸福,我們就喜歡他;誰給我們帶來損害,我們就憎恨他,在這裡完全是盲目的本能在起作用。使這種本能變為情感,使依依不捨之情變為愛,使厭惡變為憎恨的,是對方所表示的有害於或有益於我們生存的意圖。感覺遲鈍的人,只有在我們刺激他們的時候,他們才跟著動一動,所以我們對他們是沒有愛憎之感的;可是有些人,由於內心的癖性,由於他們的意志,因而對我們可能帶來益處或害處,所以,當我們看見他們在傾其全力幫助或損害我們的時候,我們也會對他們表示他們向我們所表示的那種情感的。誰在幫助我們,我們就要去尋找他;誰喜歡幫助我們,我們就愛他;誰在損害我們,我們就逃避他;誰企圖損害我們,我們就恨他。

小孩子的第一個情感是愛他自己,而從這第一個情感產生出來的第二個情感,就是愛那些同他親近的人,因為,在他目前所處的幼弱狀態中,他對人的認識完全是根據那個人給予他的幫助和關心。起初,他對他的乳母和保姆所表示的那種依依之情,只不過是習慣。他尋找她們,因為他需要她們,找到她們就可以得到益處。這是常識而不是親熱的情意。需要經過很多的時間之後,他才知道她們不僅對他有用處,而且還很喜歡幫助他;只有到這個時候,他才開始愛她們。

所以,一個小孩子是自然而然地對人親熱的,因為他覺得所有接近他的人都是來幫助他的,而且由這種認識中還養成了愛他的同類的習慣;但是,隨著他的利害、他的需要、他主動或被動依賴別人的時候愈來愈多,他就開始意識到他同別人的關係,並且還進而意識到他的天職和他的好惡。這時候,孩子就變得性情傲慢、妒忌,喜歡騙人和報復人了。當我們硬要他照我們的話去做的時候,由於他看不出我們叫他做的事情的用處,他因而就會認為我們是在任性了,是有意折磨他,所以他就要起來反抗。如果我們一向是遷就他的,那麼,只要在什麼事情上違反了他的心意,他就要認為我們是在反叛他,是存心抗拒他;他就要因為我們不服從他而拍桌子打板凳地大發脾氣。自愛心所涉及的只是我們自己,所以當我們真正的需要得到滿足的時候,我們就會感到滿意的;然而自私心則促使我們同他人進行比較,所以從來沒有而且永遠也不會有滿意的時候,因為當它使我們顧自己而不顧別人的時候,還硬要別人先關心我們然後才關心他們自身,這是辦不到的。可見,敦厚溫和的性情是產生於自愛,而偏執妒忌的性情是產生於自私。因此,要使一個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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