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第九章 智者之言

拓跋斛羅平靜至近乎不含任何情緒的聲音,輕描淡寫的道:「今仗的成敗,非是系乎大唐軍的兵將,而是系乎兩個不測的因素。」

默啜訝道:「出征之前,我曾徵詢大尊意見,大尊只答我『須戰』兩字。」

言下之意,就是為何當時拓跋斛羅不說,直到這刻才說。

帳內寂然無聲,顯是人人聚精會神,留心聆聽。龍鷹雖然掌握不到莫哥和鳥妖心緒的波動,卻可猜得兩人必然暗自緊張,怕這個突厥族繼「武尊」畢玄之後,成為另一個大尊、天神般的

人物,說出不利他們的說話來。

拓跋斛羅不知心裡想到甚麼,語調出現變化,注進了若有如無的感觸,淡然道:「須戰是終須一戰,既然表面的條件全告成熟,我實看不到任何拖延的道理。要發生的事,終會發生。」

這個超卓的人物,語意含著濃烈宿命的色彩,充盈對人生的體會和徹悟,更有種漠視成敗生死的意味。也惟有這樣的人,武功可臻達超凡入聖的至境。

拓跋斛羅開腔,連莫哥都不敢插話,其他人更是只得恭聆的份兒。

默啜道:「敢問大尊,所指的究竟是哪兩個關鍵的因素?」

拓跋斛羅徐徐道:「第一個不測之數,仍為有『新少帥』之稱的龍鷹,他是值得尊敬的對手,任何故意貶低他的看法,均為不肯面對現實,是不可原諒的錯失。」

龍鷹聽得既驚心,又佩服,因比任何人清楚,拓跋斛羅一語中的,正是自己此不測之數,支配著默啜征戰的成敗。佩服的,是他的心胸。

默啜嘆道:「可是,唉!有沒有關於龍鷹的新消息?」

最後一句,在問鳥妖。

鳥妖語調鏗鏘的答道:「龍鷹遠離中土,到了南詔的傳聞,該為事實。『神龍政變』後,中土再沒他容身之所,他的名字成為禁忌,沒人敢提。」

莫哥又再幫腔,道:「稟告大汗、大尊,今次出征前,我特別留意幽州的郭元振,花了大量人力物力,目的就是看龍鷹會否潛伏該地,可肯定說一句,龍鷹絕沒藏身幽州。」

莫哥的說話,比鳥妖來自田上淵的空泛說話,有力多了。這叫有心算無心,假設龍鷹仍在中土,最有可能藏身的地方,就是留在與他關係密切的郭元振所管轄的地方,亦為龍鷹最能發揮

作用的前線。若真的躲在幽州,總不能足不出戶。即使足不出戶,莫哥肯花錢,收買大帥府的人,怎瞞得過莫哥?

只要龍鷹不在幽州,即使仍處中土境內,收到消息時,朔方早被狼軍攻陷,大唐敗勢已成,多幾個龍鷹仍乏回天之力。

默啜沒立即說話,龍鷹猜默啜此刻正瞧著拓跋斛羅,待他開腔。

拓跋斛羅淡然道:「我想聽大汗對這兩個情報的看法和態度。」

拓跋斛羅不答反問,出人意表,至少令不熟悉他如龍鷹者,大感意外,隱隱里,他掌握到拓跋斛羅暗含深意,就是不論是莫哥,又或鳥妖,如深信所得的情報而不疑,仍墜進小覷龍鷹

的陷失里去。

拓跋斛羅的釋義,登時賦予了「終須一戰」截然不同的意義。

默啜沉聲道:「從我騎上馬背的一刻開始,我一直將龍鷹計算在內。」

接著傲然道:「環顧當今之世,惟他一人堪作本人對手,與他在戰場上交鋒,乃我默啜平生大願。」

拓跋斛羅似盡了提點之責,沒興趣再就這方面多言,話鋒一轉,道:「另一個不測因素,就是虛雲這孩子。」

默啜光火道:「大尊仍稱這叛徒為孩子?終有

日,我會親手捏斷他咽喉。」

看默啜的反應,可知台勒虛雲如龍鷹之於唐皇朝,成為禁忌,無人敢在默啜前提及他的名字。拓跋斛羅當然是唯一例外,亦可知他和台勒虛雲有一定尊長和後輩的友善關係,勿論這個是

野孩子,還是壞孩子。

拓跋斛羅似聽不到默啜怪責他,若無其事的道:「我第一眼見到他,虛雲只是個十二歲的孩子,當時,我看穿在他軀體內,住著兩個不同的魂神,但又出奇地配合得那麼好,那麼懂得隱

藏,雖仍不免因而形成他複雜矛盾至乎內里互相衝突的個性,但也使他活得比其他人更豐饒多姿,懂自省,情緒的波動尤為激烈。到我第二次見他,是他隨父到中土前的晚夜,痕迹全消失了

,再難從表象揣測他變得深廣無匹的內在,以一個十五歲的孩子而言,這樣的成就或許稱得上曠古絕今。」

龍鷹聽得頭皮發麻,拓跋斛羅觀人,看的不單是武功、智慧,而是整體,且是透視式的一覽無遺。

他絕對同意拓跋斛羅的看法。台勒虛雲乃龍鷹平生所遇的人里,唯一他自愧不如、難以匹敵的人,曾命喪他手上,之所以直到今天大家仍斗得難分難解,皆因他龍鷹身具魔種,能人之所

不能。

帳內鴉雀無聲。

拓跋斛羅該為惜字如金的人,忽然詳論台勒虛雲的性格成就,龍鷹固摸不著頭腦,恐怕默啜等亦不知道拓跋斛羅的說話,引他們朝哪個方向走。

拓跋斛羅陷進某種奇異的情緒里,是緬懷,也是感觸,沉重,卻並不沉溺,保持著能置身事外、冷眼旁觀的態度,緩緩道:「忠於大汗,又或背叛大汗,對虛雲來說,是個選擇的問題,

不存在個人的感情、好惡。事實上,他對自己的人生,採取的是同樣的態度。不論大汗如何不滿他,勿犯對待龍鷹的同一錯誤,就是低估他。即使有一天我們狼軍鐵蹄踏遍中土每一寸土地,

仍然沒辦法奈何虛雲分毫,虛雲也是龍鷹外,本人沒十足擊殺把握的人,這個理解至關重要,可使我們不去做力有不逮的事。」

正是這種有容乃大的胸襟氣魄,令拓跋斛羅成為繼「武尊」畢玄之後的突厥第一人,至乎塞外第一高手。但他的話也令龍鷹胡塗起來,明顯在針對默啜捏死台勒虛雲的想法,委婉道

明壓根兒不切合現實,徒勞無功,但這樣說出不中聽的逆耳之言,目的何在?龍鷹肯定默啜如自己般不明白。亦正因掌握不到拓跋斛羅的心意,有點像當日與這可怕高手交鋒情況的重演,就

是施盡渾身解數,仍沒法佔得先機。

於龍鷹來說,拓跋斛羅已成了他們一方的不測之數,便如自己是默啜今仗成敗的不測之數。

原本有十足把握的事,例如殺鳥妖,再不是那麼有把握。

拓跋斛羅的聲音在耳鼓內震蕩著,道:「虛雲是孤獨、寂寞的人,幸好蒼天並不薄待他,不論他現在所走的道路,與龍鷹如何不同,隔開多遠,終有一天,兩條路將在某一點相遇,那是

只容一人通過的路。大汗在中土撒下虛雲這顆種子,正是唯一可對付龍鷹的手段。大汗所有進攻退守,絕不可忘記此點。夜哩!請大汗容許本人告退。」

龍鷹返回河邊的現實環境里去,出現眼前是烏素驚異的面容,顯然以為龍鷹聽到甚麼關係到此戰成敗的事,駭至魂飛魄散。

確是驚心動魄,卻與戰爭沒有直接的關係。

天亮前,龍鷹遠離後套平原,踏足與到過任何地方均有異的奇異地域。

遙闊的黃土高原,亦即是河曲之地,西起日月山,東到太行山,南至秦嶺,北抵陰山,一旦置身其中,如進入了黃土形成的世界,無邊無際,再也不能走出去。

長年的風侵雨蝕,過處盡為深溝大壑,大地被切割至體無完膚,支離破碎。雖然是乾旱不毛之地,可是於秋夏之際,卻時有雨暴,欠缺植被的疏鬆土壤,何堪沖刷?水土嚴重流失下,下

回再到同一地方,已是面目全非。

龍鷹奔上一道陡坡,施展彈射,橫越一道寬約十三丈的淺溝,一列墳起的土石丘橫亘前方,攔著去路。

太陽在左方升上來,照耀高原,質地均細的黃土,在日照下閃爍生輝,令人眼眩目迷。

龍鷹取出水壺,喝了兩口。

今趟探敵之旅,大有所獲,關鍵處在得烏素幫忙。與烏素一起的兩個同族高手,已返回天竺,只他一個人留下來。

原來於「房州事件」慘死的兩個族人,一為烏素親弟,另一是烏素自小相識的摯友,烏素一天未能為他們討回公道,根本無顏返鄉。更重要的,是他除復仇外,再找不到可令他能稍減

心內傷痛的事來做。仇恨化為精進勵行的動力,使他愛吃苦,至乎折磨自己,武技因而不住精進,為默啜立下不少汗馬功勞,漸得信任和重用。

今次南來,能以外人入選默啜的親兵團,是殊榮。

一路南來,烏素多次起念刺殺默啜,可是有拓跋斛羅時在默啜左右,令他全無機會。在見到龍鷹前,他也像其他突厥人般,以為龍鷹被中土的新皇驅逐,再難有作為,心內塞滿絕望的

情緒。到龍鷹忽然從河底冒出來,那種否極泰來、峰迴路轉的狂喜滋味,確非任何言詞可形容其萬

對默啜今次遠征的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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