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第一章 獨一無二

「二人雅集」四字,映入眼帘。

高力士的聲音在符太耳鼓內震蕩著道:「以前到洛陽來的士子,特別是以風流自命的人物,莫不以被邀參加閔天女的雅集為榮耀,不得其門而入為恥辱。請帖不為請帖,人稱『雅箋』,由天女親筆落款。」

符太移開目光,往高力士瞧去。

高力士垂目正視,神情無憂無喜,異乎平常。

符太見他怪模怪樣的,忍不住放聲失笑,道:「為何變作這個怪樣子?」

高力士恭敬道:「經爺明鑒,這是宮內慣用的招數,在摸清上意前,絕不表態。

小子因不知經爺和天女的關係,遂以不變來應變。」

符太一怔道:「宮內竟然這麼多顧忌?」

高力士的表情再次生動活潑起來,道:「稟上經爺,宮內的生活,確大異於平常人的生活,處處禁忌。嘿!小子可以就雅箋的事,繼續報告嗎?」

符太皺眉道:「可是你也不用忽然變樣,誠惶誠恐的。」

高力士道:「因小子剛才犯了『恃熟賣熟』的禁忌,一時口快,說了或許令經爺感到尷尬的事。習慣成自然,不經意的變樣子。」

符太奇道:「你倒坦白。可是這麼說出來,不怕老子真的感尷尬,著人將你推出去斬首。」

高力士欣然道:「經爺息怒。每次見到經爺,小子都有不吐不快之感,深深享受觸犯宮內天條的樂趣。」

符太不解道:「天條?」

高力士恭謹的道:「就是說真話!」

兩人對望一眼,同時笑得前仰後合。

符太喘息著道:「你這小子,明明沒甚麼可說的,仍可找這麼多話來說。不和你胡扯,還有甚麼須報上來的?」

龍鷹把目光移往車窗外,朱雀大街人車熙攘的情況映入眼帘,心內思潮起伏。

高力士似在開帶著他風格方式的玩笑,實笑中有淚。宮內的侍臣、宮娥,最渴望的,或許是尋常人家的生活,卻註定罕能得到。宦侍的問題更嚴重,因己身人為的殘忍缺陷,失去當丈夫的資格,心態異乎常人。

高力士是個很特別的例子,奮發有為,為尋找明主的崇目標努力不懈,至乎冒上生命之險,不甘於平凡。正如獨孤倩然所說的,只有通過尋找,方可令平庸的生活變得有意義。

龍鷹亦想到,有朝一日,高力士找到的明主登上九五之尊的寶座,成功之餘,也代表失去目標,算否成功、失敗同一刻發生,兩者間從來沒有明顯的界線。

縱觀過去的帝皇,秦皇、漢武,不論如何有為的君主,總晚節不保,英明神武如太宗李世民,亦不能免,為鞏固皇權,不惜一切。可知在以說真話為犯天條的深宮,當權力再無節制之時,會喪失開始時賴之以成功的志氣和精神,逐漸沉淪腐化。

李隆基和高力士,可以是例外嗎?

符太每晚坐下來寫《實錄》,只揀令他印象深刻的東西,這處將一段與高力士似無重要性的對話載下來,可知他對禁中的諸多禁忌,頗有感觸。

高力士一臉好奇神色的道:「天女舉行大型雅集,為洛陽盛事,受邀者非富即貴,又或文壇名士,故未參加過如是園的雅集者,千方百計也要弄得一紙雅箋。」

目光落在符太前桌面的雅箋上,續道:「此箋另一特色,是不會像一般請柬、拜帖般放入封套內,有著光明正大、事無不可讓人曉的味兒,屬天女一貫風格。」

符太點頭道:「確是個敢作敢為的女子。」

高力士一怔道:「經爺竟未見過她?」

符太知說漏了嘴,怎可說真話?告訴高力士只在招呼奚王李智機的宴會上有一面之緣,當時尚未從醫佐升格為丑神醫,含糊答道:「見過兩次,一次在國宴里,另一次在翠翹樓。」

高力士現出理該如此的神色,接下去道:「可是!不論雅箋如何矜貴,仍遠及不上這帖背書『二人雅集』的『情箋』,代表的是閔天女的『私約』,是被天女看中了,認之為有資格與她把酒論天下的才彥,至於能否登堂入室,還看有否足令她動心的才華。」

符太聽得不知該驚?還是喜?

這邊廂拒絕了安樂,那邊廂入閔天女之室,傳開去,肯定有禍。說不心癢,又是騙人,如此洒脫獨特的道門美女,錯過實暴殄天物,可惜至極。最妙是不用負責任,沒「上榻容易下榻難」的問題。

罵道:「你這小子長篇大論的,不外想曉得天女和老子的關係,為何她看中我?對嗎?」

高力士心癢難熬的大力點頭,道:「經爺精明。」

符太哈哈笑道:「若你想得到答案,怕永遠失望!哈哈!人與人間的交往,特別男女間事,乃心內不可告人之秘,說出來的都不是真的,無甚道理可言。勿再說廢話,今晚由你載老子去會佳人。你不用伺候皇上嗎?整天在這裡混。」

高力士滿足的吁一口氣,道:「經爺又給小子開竅了。伺候皇上嘛!眾人皆醉,小子獨醒,皆因有經爺照拂,穩坐釣魚船。」

符太訝道:「關老子何事?」

高力士謙卑的道:「因千變萬變,仍離不開經爺那套知己知彼,以我之長,應敵之短那一套。」

符太苦思道:「我何時教過你這一套?」

高力士忙道:「有些東西,何須經爺說出來,小子才明白,靠的是領悟經爺說話背後的含意,經爺為小子定下爭取大宮監之位的大方向,若雞毛蒜皮的小事,都要來煩經爺,小子就是辜負了經爺。」

符太苦笑道:「確懂拍馬屁,明知你滿口胡言,仍不知該如何罵扁你這小子。」

高力士欣然道:「此正為小子之所長,捧拍之話,人人懂說,惟獨小子這方面的說話全發自肺腑,故此經爺才這麼照拂小子。」

符太沒好氣道:「不和你胡纏,對皇上你有何法寶?又關老子甚麼事?」

高力士口若懸河的道:「經爺明察。如把洛陽也計算在內,娘娘以下,有兩個人,從不拍皇上馬屁,一個是湯公公,另一個是經爺。」

符太沉吟道:「這個與爭奪大宮監之位,有何關連?老子是太醫,職責是看顧皇上的龍體,有甚麼好拍馬屁的,難道連皇上生的病,亦贊他奶奶的一個天上有、地下無,恐怕適得其反,活生生駭他個半死。」

高力士讚歎道:「經爺正說出其中關鍵,是因沒捧拍的需要。湯公公亦沒這個必要,因他有皇上絕對的信任,曉得湯公公做的每一件事,均為皇上他著想。稟上經爺,小子正朝此小方向,為經爺給小子定下的大方向努力。」

符太動容道:「果然有些兒門道,說詳細一點,如何可令皇上信任你,一如信任湯公公?」

高力士壓低聲音,道:「憑的是先天的優勢,再加後天的努力,終開始有點成果。經爺明鑒,先天非是指小子的資質,而是湯公公和經爺的大力支持,使皇上認定小子屬你們兩位尊長的派系和傳人,這是任何其他侍臣所欠的優勢,獨一無二。」

符太暗呼厲害。高力士在宮廷鬥爭上,手腕靈活多智,不在話下,最難得是其能看通瞧透、一絲不誤掌握龍心的本領。

在龍鷹那混蛋的「長遠之計」里,高力士如能進佔大宮監之位,對成敗可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如尚未明白,想想胖公公便清楚。還有湯公公,對手強如韋後,他仍可算韋後一著。

符太啞然笑道:「如何可使皇上,相信你和我們蛇鼠一窩?哈!」

高力士聽他說得有趣,為之莞爾,好一陣子後,忍著笑道:「輪到說後天的努力哩。為人君者,特別像皇上般,有兩方面是做臣僕者不可不知,不可有須臾忘卻,就是恐懼和善忘。」

符太二度動容,嘆道:「這方面,高爺大概可做老子的師公。」

高力士忙道:「小子怎敢?只因經爺沒這個需要,也不屑這般做。」

符太贊道:「拍得好!說到老子的心坎里去。」

高力士道:「還要小子繼續說嗎?」

符太罵道:「你不說,我怎明白,都說你在這方面,是我的師公哩!」

高力士得符太讚賞,立即春風滿面,但仍保持謙卑,道:「稟上經爺,所謂恐懼,從醫家的位置看,就是皇帝病,永難治癒,高處不勝寒,亢龍有悔是也。」

符太叫絕道:「說得好!在一個沒人說真話的地方,不知信哪個人才好,又害怕失去所擁有的,遂終日疑神疑鬼,既成眾生之主,也等於變成眾矢之的,即使最英明神武的帝君,長年累月下,亦要患上此不治之症,何況我們脆弱的皇上?不到兩年,已病入膏肓。哈!有趣!」

高力士罕有得符太讚賞認同他的見解,滿足的道:「小子對症下藥之法,就是句句真話。」

符太皺眉道:「真的是『句句真話』?」

高力士若無其事的道:「當然不是!」

兩人對望一眼,齊齊忍不住失聲狂笑。

符太笑得淚水嗆出來,指著高力士辛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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