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第十一章 堅持夢想

龍鷹醒悟過來,問題出在昨天晨早便到因如坊去。

照他猜測,無瑕是到今天方曉得此事,心生疑惑,故順便詐他一句。幸而她絕不可能知道田上淵採石被奪的事,否則必然聯想到與他有關連。

昨夜非是尋常的一夜,連續發生兩起大事,而龍鷹晨早去找香霸,不論缺席因如坊啟業慶典的理由如何充份,總脫不掉未卜先知的意味。

現在他「欲蓋彌彰」的解釋,怎堵得住無瑕的聯想。

見到她,沒一次不吃虧。

陸石夫遇刺,到龍鷹去少尹府探傷,中間足有個半時辰,「范輕舟」到哪裡去了?

陸石夫遇刺,台勒虛雲一方認定刺客是田上淵,是沖著武三思、范輕舟而來,偏在如此情況下,范輕舟躲在地下密室揀香,連龍鷹自己都不相信。

於台勒虛雲一方來說,處處疑雲,耐人尋味。

如嫌疑尚未夠,剛才虛懷志和樂彥聯袂來見「范輕舟」,想不招懷疑也不成。

龍鷹頭痛起來,瞞得過這一邊,瞞不過另一方,目下西京,就是這般的形勢,蓋上便難掩下。

無瑕秀眸閃閃地打量他,輕柔的道:「玉兒和小姐搬家哩!」

龍鷹心神不屬的愕然道:「搬家?」

無瑕抿嘴淺笑,喜孜孜的道:「終於在這裡有個家了,是閔天女的物業,位於離這裡不遠的興化坊,清明渠東岸,從這裡去,過兩道橋可達,以後范爺再沒借口不來找人家哩!次次要玉兒來找你,怎成呢?玉兒始終是女兒家呵!」

龍鷹呆瞪她,說不出半句話。

她在耍甚麼手段,不但不窮追猛打,還似變回以前扮作無知的俏丫鬟青玉?

好一會兒,腦筋轉回來,道:「為祝大姐和都大家喬遷之喜,小弟有份別出心裁的賀禮,此物妙不可言,可讓貴主婢掌握光陰。」

無瑕欣然道:「每次見范爺,總有令玉兒意想不到的東西,究竟是甚麼?」

龍鷹道:「請恕小弟賣個關子,以免屆時不能予你們一個驚喜,更勿費神猜測,因沒可能猜中。」

無瑕不依道:「還要加油添醋,弄得玉兒心痒痒的。」

龍鷹心中大叫救命,無瑕現在施展的媚法,就像有千年道行的狐妖,化身為天真爛漫的少女,勾引自己的色鬼,明知是無底漩渦,仍控制不了的一頭栽進去。

龍鷹岔開道:「小弟來找玉大姐時,對都大家該持何態度?」

無瑕道:「後天小姐將出門,你愛何時來便何時來!」

說畢盈盈起立。

龍鷹忙送她出門,到此刻方發覺天氣佳絕,夜空星月爭輝,自己剛才卻沒有留意。

龍鷹和香怪並騎馳往北里。

在西京,沒馬兒代步等於跛腳,如龍鷹就香怪的腳程,安步當車的往北里,沒半個時辰不行。際此爭刻奪分之時,實在浪費。

香怪朝龍鷹望過來,道:「我很感激!」

龍鷹欣然道:「還要說這種話。」

香怪道:「讓我說一次吧!在以前,即使我最得意的日子,仍沒有今天的風光。」

龍鷹隨口問道:「感覺如何?」

香怪道:「沒法形容。我像活在成功和失敗的邊緣處,不敢去想明天的事。勝負並非人為,而是天定,任何力量都改變不了,就在我最失意的時刻,范爺來了,這種巧合,足使人心生異樣。我唯一可以做的事,是忘情工作,倦極而眠,醒來繼續,只有調香、煉香、制香的過程里,我始感覺到有意思。因之而來的所有東西,到頭來,還不是被一杯黃土,統統埋掉。」

龍鷹心中惻然。

妻離子散的打擊對香怪深刻沉重至無法承受,沒法一下子回覆過來,更可能永遠難以復元,使他活在過去的陰影里,眼前的成功有種不真實的感覺,如水裡月影。他需要的,是可令他忘掉

切的某事物。

香怪的苦與樂,給套在一條韁繩里,混淆難分,表面風光,卻如走進遍地珠寶的秘谷,帶回來的只是石頭。在最應愜意的時刻,偏墜進遺憾的追憶里。

他很想鼓勵香怪去追求清韻,但找不到適當的言詞,更怕是弄巧反拙,清韻對他根本不是龍鷹和眾兄弟希望的那種情況,破壞了他們間微妙的關係。

岔開道:「想想皇甫長雄,老闆便可感覺到活著的樂趣。」

香怪緩緩搖頭,陰沉的道:「看著皇甫長雄當眾被掌摑,我魯丹心內再無恨意,人生可怕的事,是生不如死。真的沒想過,從我離開門獄,不到幾天,本不可一世的人,竟告身敗名裂,可見他不過是另一條可憐蟲,何況即使把他碎屍萬段,過去了的就是過去了,永遠不能挽回來。」

接著輕聲道:「我真的不願到秦淮樓去,比以前任何時候更不想去。」

北里燭天的燈火在前方映入眼帘,愈近這有不夜天之稱的煙花勝地,人車愈多,愈有夢域般不真實的滋味。

大大小小、式式俱備,沿街高掛的燈籠,將北里化為夢幻天地,與香怪沉重的情懷,格格不入。

練制出心裡的合香,就是香怪目前的一切,離開了制香聖地,如魚失水。

龍鷹道:「老閱害怕再一次的失敗嗎?」

香怪一怔道:「范爺很坦白。對失敗我已沒有感覺,卻害怕重陷那種生不如死的情況,並不時提醒自己,賤內臨終前的囑咐。」

龍鷹問道:「她怎麼說?」

香怪雙目滿載悲傷,近乎嗚咽的道:「她…………她著我堅持下去。唉!」

龍鷹道:「老闆有堅持下去嗎?」

香怪凄然道:「不到兩天,我便崩潰,她的後事,全賴徒兒們幫忙。我對不起她,

沒聽她的遺言。」

龍鷹道:「她肯定不是要你和皇甫長雄斗下去,而是希望你能好好活著,完成夢想。你快樂,便是皇甫長雄不快樂。而想好好的活著,必須從過去抽身出來,重新上路。你踏離門獄的一步,就是人生路途重新開始的第一步,現在仍朝前走著,不可畏縮,否則老闆的夫人泉下有知,會非常失望。」

香怪嘶啞著道:「她真的曉得?」

龍鷹道:「當然知道。老闆定須堅持下去,我們這群做夥計的,才開心。現在老闆的夢想,非只個人的夢想,而是大家的夢想。」

說話時,兩人進入北里的範圍,人聲、車聲,潮水般從四面八方涌過來,又再置身於北里五光十色的世界。

龍鷹明白香怪今夜情緒忽然低落的原因。

踏出門獄後,支持香怪的,是復仇的意念,只要能損害皇甫長雄,香怪不惜一切。可是,當香怪目睹皇甫長雄被掌摑、拘捕,支持他的恨火立告熄滅。說到底,香怪本身是個善良的人,不像皇甫長雄般狼心狗肺,報復到這個程度,已告一段落。香怪從自家的遭遇,聯想到皇甫長雄未來的命運,如香怪描述的,身敗名裂,以前擁有的全賠進去,由那一刻開始,不要說追求紀夢,實無顏踏足秦淮樓,於香怪來說,對皇甫長雄的報復足夠有餘。

撐著香怪的復仇恨火熄滅了,感覺不是滿足,而是失落,再沒有因之而來的樂趣。唯一可振起意志的,就是眾兄弟、同業朋友的熱情,煉製夢想里的合香,寄情工作。

故此,一旦離開工場,茫然若有所失,更有點不知自己在幹甚麼,閑下來對香怪不是好事,是負擔。

他不想見清韻嗎?

香怪的心情異常複雜,包含著龍鷹明白或不明白的情緒。龍鷹只能以自己的方式去了解和掌握。

龍鷹的方式,就是他並不了解清韻,沒法掌握清韻的心意,推己及人,香怪在這方面不會比他好多少。龍鷹尚有個優勢,是旁觀者清,香怪卻當局者迷,受自身的情緒蒙蔽,患得患失,最怕是一場誤會。

可以這般說,清韻對香怪的吸引力愈大,香怪愈是畏縮,情願留在工場過安樂日子,不想到秦淮樓面對挑戰。

秦淮樓入門處的一對紅燈籠進入視野,對面街就是緊追在秦淮樓之後的春在樓,同樣以兩個巨型、寫上「春在樓」三字的紅燈籠招徠客人,相映成趣。

入北里後,他們勒馬緩速,四條腿只比兩條腿快上點兒。

龍鷹道:「老闆剛才說過,I切均由天定,是真的相信,還是口上說說而已?」

香怪一呆道:「有分別嗎?」

龍鷹道:「當然大有分別,任何信念,如未能身體力行,仍然是空想和白話。只有付諸行動,才算深信不疑。」

香怪給惹起興緻,雙目神采稍復,也證明他是愛思考的人,沉吟道:「這類事,如何付諸行動?」

龍鷹道:「當然可以,這就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的精義。既然一切由老天爺決定,還有甚麼好顧慮的,隨心所喜,一往無前,置生死成敗於度外。對老闆來說,還有何可損失的,最大的打擊早經歷過了,小挫小折,付諸笑談,如此方可不負老闆夫人離世前的期望。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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