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第八章 高門寒門

《實錄》〈洛陽篇〉至此終卷。

若法明在就好了,可問得妲瑪師尊的名字,邊想邊將《實錄》毀屍滅跡,又忖道自己生就一條「焚書命」,由《道心種魔大法》開始,到胖公公師父的毒經、千黛的《行醫實錄》、符太嘔心瀝血的巨著,通通毀掉,想想亦感古怪。

看情況,由妲瑪責怪他「乘人之危」,破天荒首次開口承認對符小子非是「無動於衷」這一天開始,直至登上開赴西京的船,沒寫過半隻字,符小子眞懶。

際此片刻必爭的非常時期,離開鋪子近兩個時辰,天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會否有人去找他晦氣。豈敢怠慢,立即趕去起出符太的〈西京篇〉,順道瞧符小子留下的暗記。

龍鷹隔遠看呆了眼。

尙未開張的七色館外人頭涌涌,燈光火著,幸好不是來看熱鬧,而是正忙碌地搬運各式各樣的材料、器具等東西,最觸目的是兩個大木櫃,舊東西,卻是上等紅木所制。

鄭居中主持大局,敞開兩個鋪門,督導交通。

對街停著近十輛驢車,一副剛卸下貨物的情況。

陸石夫立在鄭居中之旁,他的十多個手下,散布四方,瞧熱鬧多於監視,個個神態悠閑,自然而然提供著保護。

陸石夫見龍鷹回來,與鄭居中說兩句後,往他迎來,而鄭居中忙至只能打個招呼。

龍鷹移往人稀的街角,此時市內大部分商鋪均已關門,兼是晚膳時刻,西市人流大減。

陸石夫來到他身旁,嘆道:「范爺沒想過吧!皇甫長雄入獄的消息轟傳全城,以往受他迫害的香料業同行,蜂擁而來,有力出力,有物出物,頓然令七色館實力大壯,貨、人均不缺,成為不論任何一方面,亦可與香安庄分庭抗禮的規模。七色館再非另一個商號,而是深入民心的傳奇,沒人願見它倒下。」

龍鷹聽得心中一動。

陸石夫說的是事實,可是表象之下,有更深層的意義,影響深遠,可由此見微知著,掌握時勢的大趨向。

關中乃高門大族最後一個堡壘,是從東漢「九品中正制」發展延續而來,根深柢固、盤根錯節的政治、經濟力量,全盛時壟斷一切。其間自有起伏,晉室被一介布衣的劉裕取代,是門閥的首次崩頹,然高門世族仍佔據著絕大的優勢,超然的社會地位,體現於李淵以高門得天下。李唐建國,世家大族復甦,本該大有作為,可是武曌崛起,架空李治,遂惹來高門

世族的反撲,卻以失敗告終,自此兩方間從未停止劇烈的鬥爭。

即使以武曌的威勢和手段,也要避開關中這個高門世族的地盤,遷往洛陽,一邊大殺李唐宗室,一邊戮力提拔寒門,鞏固權力,炮製輿論神話,方敢登上九五至尊之位。由此可見高門世族,余勢猶在。

然而,在女帝不住打擊下,高門世族確失去了其政治特權的合法性,代之而起是新興的布衣階級,成為新的統治階層,如此風氣,蔓延全國,關中這個高門世族盤根之地,亦不能免。

今次李顯把京師遷返長安,高門欲來個「借屍還魂」,似有中興之象,事實上歷史潮流一旦開始了,實非人力能逆轉。

眼前盛況,表面是受壓迫的香業同行,藉七色館對皇甫長雄報復,內里則是關中布衣平民階層,在長期的不滿下,積蓄已久的憤懣大爆發。

皇甫長雄的被掌摑、入獄已成一個象徵,有著絕不尋常的意義。

翟無念、京涼、韋溫一眾高門領袖,為此奔走出力,並不只私人的關係,為的是關中高門大族的切身利益。

龍鷹從未想過,與皇甫長雄的爭執,最後演變為高門和寒門的對決。

龍鷹吁一口氣,有感而發,道:「我的娘!眞沒想過。」

陸石夫湊近點,低聲道:「何時放人?」

龍鷹豎起三根手指。

陸石夫失聲道:「三個月?」

龍鷹道:「不!是三天,有很大壓力吧!」

陸石夫道:「當然有壓力,正式檢控近乎不可能,但三天似乎快了點。」

龍鷹道:「這是見好就收。兼之我曾向翟無念暗示三天之期,故關三天已達目標,足夠在關中立威。忘了告訴大哥,現時最蠢的人,亦清楚陸大哥對武三思能起的作用,須防田上淵重施對陶過的故技,我已將此想法告知武三思。」

陸石夫恍然道:「難怪武三思硬塞了幾個所謂的高手來我左右。范爺放心,自洛陽心有所歸後,因有著明確目標,在武技上我沒一天鬆懈下來,自問不住突破精進,該可應付任何險厄。」

龍鷹道:「我早看出來,亦一直放心,不過田上淵的『血手』非一般武功,驟然遇上,措手不及下很易被他所乘,陶過是最好的例子。有機會找符小子,著他向你露兩手,陸大哥當有個譜兒。唉!愈想愈眞實,趁田上淵仍內傷未愈,我們須利用這段時間,未雨綢繆,做足準備,再狠挫田上淵。」

陸石夫皺眉道:「你總不能整天跟著我,有何辦法?」

龍鷹欣然道:「陸大哥剛提出了應付的方法,就是不用跟在你旁的追隨左右。小弟雖懂易筋洗髓之術,卻沒法用在大哥身上,因大哥本身的根基扎得比我還穩固。而正因大哥的根底無可動搖,固該受得起小弟的魔氣,因而想出保證大哥能硬捱田上淵全力一擊的妙法,令田上淵陰溝裡翻船,不但可使他不敢再對陸大哥起妄念,又可削弱他的自信。」

陸石夫大喜道:「若眞的可以這樣,捱他一擊時,我陸石夫定有回報。」

龍鷹道:「天下間,怕惟我方辦得到,就是將一股龐大的能量,送入陸大哥氣海深處,這股能量,陸大哥可當它為有靈性的護身符,平時蟄伏,大哥也須當它不存在,想都不要去想,遇事時,它會挺身護主。」

陸石夫聽得瞪大眼睛,難以相信的道:「天下竟有這麼神奇的眞氣?,」

龍鷹道:「不是眞氣,是異能,超乎常理,且擁有我的精神烙印,像符小子,便給我注入魔氣,扮起神醫來方可這般得心應手。然非常不容易,須各方面條件配合,否則無益有害。」

陸石夫擔心道:「對范爺有損害嗎?」

龍鷹道:「損耗是必然的,可是我很快回覆過來。坐言起行,我們立即到館內的地下密室,進行此事。」

離開密室,搬運的盛況告一段落,由外轉內,到工場和兩個後鋪堂喧鬧起來,一時也弄不清楚場內有多少人在忙碌著。

手下來報,關中劍派的京涼在前堂恭候大駕,陸石夫自行離去,龍鷹則去見京涼。

客氣兩句後,兩人坐好,京涼開門見山的道:「今早我見過陸石夫,請他釋放敝派弟子長雄,給他一口拒絕,說此事已驚動皇上,且苦主身分特別,不容草草了事,故來見范兄,希望范兄給本人少許面子。說到底,此事既屬一場誤會,閑事一樁,希望可小事化無。」

當他說到「苦主」兩字時,加重語氣,充滿諷刺意味,令龍鷹非常不爽,更表示出如京涼般的世族子弟的一貫態度,認為世族凌駕於皇法之上,一般刑規,對他們並不生效。

不過京涼詞鋒厲害,話裡有話,一個不小心,被他拿著把柄,自己勢落下風。

龍鷹訝道:「仍未解決?今早翟兄來找小弟,明言已請韋尙書去見娘娘,著小弟不用出力,京兄竟不知此事?」

京涼微露尷尬之色,認既不是,不認更不是,含糊的道:「聽過此事,然而到現在長雄仍釋放無期,故來向范兄說話。」

接著壓低聲音道:「我們現在最怕驚動師尊他老人家,故竭力隱瞞,然紙包不著火,一旦被他知道,肯定非常痛心,因而不得不來請范兄幫忙。」

龍鷹心叫厲害,這就是以德高望重的丘道約來壓他,將問題轉化,如仍不放人,驚動到丘道約,使他難堪,罪不可恕,他「范輕舟」也成關中劍派的公敵。

龍鷹心忖原來三天這般難捱,難怪陸石夫感到壓力,看來武三思好不了多少。來個拖延之計,道:「沒想過有這方面的情況,坦白說,此事若驚動皇上,又驚動娘娘,恐怕非是小弟這個苦主說了算數,還得看皇上和娘娘的意旨。正如京兄說的,到現在皇甫長雄仍被關在牢獄內,事情本身異乎尋常。這樣吧!明早我去看情況,有消息立即知會京兄。」

京涼見他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為之氣結,又拿他沒法,不悅道:「任何事情,均離不開一個『理』字,長雄伙人去挑釁,是他不對,然而,他的目的只是來找范兄說話……」龍鷹截斷他道:「有甚麼可以說的?」

京涼立時語塞,雙目閃動怒火,沉聲道:「確沒甚麼好說的,且不會是好話,可是朝鋒五人,人人指天立誓,說范兄甫見面立即動手,令他們不得不反擊以自保。」

龍鷹以比對方凌厲的目光反視之,冷笑道:「後生小子闖禍後,當然為自己開脫,京兄有否問秦淮樓的人?事實倶在,豈容狡辯。換過京兄是小弟,有人聲勢洶洶的在出門處等你,事情仍可善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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