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第十三章 又會天女

天一園不到如是園四分之一的大小,可是以西京宅第的標準言之,仍是規模宏大,比之曲江池皇族權貴的莊園毫不遜色,宅舍連綿,主從分明,位於興慶宮之南,東市之東,龍首渠南岸政道坊。宅內引水成池,成路成橋,水隨宅轉,內有天然溫泉,是為天一園最大特色。

唐代以道教為國教,敬禮甚隆,其勢到女帝登場,方被壓抑。李顯登位,道教又再興旺起來。只是登上道尊之位者是大姦邪洞玄子,埋下大患。於龍鷹來說,如有手刃洞玄子的機會,絕不錯過。

天一園工於引水,巧於借景,今次舉行雅集的是坐落龍首渠岸畔的寄心舍,從臨河平台北望興慶宮,這個寇少帥和徐子陵曾入住的皇室行宮,另有一番伴在君側的滋味。

不知是因地方小了,還是因聞風而至的仕女太多,甫下車立即有鬧哄哄的氣氛,宅前廣場停滿馬車,且不住有車被開走,轉移到宅外的車馬道。

無瑕變回她絕色小婢的身分,蓮步姍姍的領著龍鷹穿堂過舍,抵達寄心舍,剛進入寄心舍的園林範圍,踏上跨池通往寄心舍雕欄玉砌的長橋,霜翯在另一端迎上來,道:「范爺請隨妾身來!」轉身便去。

龍鷹追上她,並肩而行,無瑕緊隨後方,霜蕎當然不曉得兩人關係的變化,也沒察覺他們態度上異樣之處,讓龍鷹忽發奇想,假設無瑕亦將他們間的轉變瞞著霜蕎一方的所有人,算否私通偷情?雖然無瑕不大可能同意,但想想已感有趣。也等若把無瑕扯得離台勒虛雲遠一點,靠自己近一點。

戰場、情場,很多地方大同小異,均是無所不用其極,目標卻處於兩個極端,前者殲敵制勝,後者則為贏取美人的心。

見霜蕎的路線偏離雅集舉行處寄心舍的臨河廳台,忍不住問道:「都大家要領小弟到哪裡去?」

說話間,霜蕎領他進入一道長弄,比起沿途走過寬達六、七尺的廊道長橋,只三尺闊的長弄頓形狹窄,且因不住遠離舉行雅集的平台,頗有遁世的異感。

懂規矩禮法的,均知所避忌,曉得這類又稱「避弄」的狹窄通道,非為外人設,是供婢僕女眷之用。在道教宅院,則是通往修道靜所。

霜蕎用如與知己談心的聲線語調,細訴道:「天女今天落落寡歡,笑容勉強,應酬了不到半個時辰,避往靜院。猶幸還記起范爺是她特意邀請來的嘉賓,或也因對你的無名香膏生出興趣,故著妾身領范爺去與她私下會面。」

龍鷹訝道:「沒了主人家,雅集如何舉行下去?」

霜蕎有無瑕在後,規行矩步的正容道:「范爺放心,主人家暫時避席,或與友好私下說話,乃平常不過的事。」

龍鷹喜出望外,試探道:「這麼說,見過天女後,小弟可否悄悄離開?唉!小弟已忙得三天三夜沒好好休息過。」

霜蕎白他一眼道:「不用搬出大條道理來壓都鳳,今次得你肯應邀而來,妾身算是對天女有交代。范爺何時開溜,悉隨尊便。」

龍鷹裝出色念大作的模樣,先別頭瞥無瑕一眼,道:「嘿!待會小弟自己走路回去可以了,不用勞煩都大家。」

這招叫欲擒先縱。

明知現時已由無瑕代霜蕎出手,負起籠絡范輕舟之責,霜蕎絕不介意范輕舟見色起心,移情別戀,何況他們尙未涉男女私情。此時見范輕舟對無瑕一副心癢難熬的模樣,打鐵趁熱,來個順水推舟理所必然。

霜蕎聞言,果然嗔道:「有始無終,豈是我都鳳待客之道,小玉會在宅門處備馬車候范爺大駕。」

龍鷹清楚她心意,不錯過機會的道:「都大家不陪小弟走一程嗎?」

明知她故意製造另一個他與無瑕獨處的機會,此句話卻不得不問,好顯示他對這方面的無知。

只要不是天生蠢鈍的人,熟能生巧,騙人的本領精益求精,就像符太當丑神醫,讀他的《實錄》時,有時連龍鷹也感到符太方為眞正的丑神醫,比自己的「丑神醫」更維肖維妙。

霜蕎有種按捺不住心內某種情緒似的,抓著他手臂歉然道:「雅會有幾位妾身不可冷落的知己好友,范爺大人大量,恕妾身招待不周之罪。」

接著停下來,放開手,道:「院內小樓是天女修道用的靜室,妾身須回雅會去哩!記著,小玉在大門候駕。」

龍鷹愕然道:「竟然是小弟單獨一人去見天女,嘿!會否有點那個?」

說是一番話,心知肚明甚麼無名香膏、強顏歡笑,所有作為只一個目的,就是爭取私下質詢的機會,心內禁不住地叫苦連天。

霜蕎嬌笑道:「范爺擔心的,在天女身上絕派不上用場。人所共知的,是天女乃道門天女、大家閨秀和風流才女的混合體,從來不忌閑言,也沒人說她。去吧!」

靜室內,陳設簡單樸素,更可說是沒有陳設,鋪上兩個方形地席,厚三寸,坐下去肯定硬中帶軟,軟里含硬,舒適寫意。

左右開窗,月光從左邊的窗透入室內,帶來了靜室旁竹樹的光影,優雅的環境,在星月生輝的夜晚,且因院牆隔掉外面傳來的聲音,能使人滌心清神,是修道的好地方。

久違的閔玄清,盤膝安坐對著入門處一邊靠壁的地席,腰肢挺直,垂簾內守,仿如降世的觀音大士,不過她時尙的道服,卻令她多添了入世的嬌艷,說不盡的風流。

想起道服內如鮮花盛放的動人胴體,龍鷹不爭氣的心跳加速,於此萬籟俱寂、充盈道門神秘氣氛的處所,如大敲鑼鼓似地不合時宜。

龍鷹像個犯了重罪待判的囚徒,心情複雜的在離她不到三尺的方席坐下,學她般盤腿。

「龍鷹!」

說的只兩字,還帶點疏離的冷澀,卻無可懷疑是從心內至深處發出來,飽含某種莫以名之的深刻情緒,矛盾、昏沉的憂思。

「龍鷹」此名,本身已具石破天驚的震撼力,是西京一個被禁戒的名字,任何人都不敢隨便宣之於口,即使提到,也須字字謹愼,否則將招來不測之禍。

龍鷹恭敬的道:「小人在!」

閔玄清絲毫不為他的故作謙卑所動,或忍俊不住的發噱,仍然雙眸緊閉,保持在道家守一於中的超然狀態,平靜如不波止水的道:「告訴玄清,當年在神都,玄清看著你到僧王寺搗蛋放火,此前法明還親率四大護法弟子攔路截擊,為何轉個身,法明竟在神龍政變里,成為了與鷹爺並肩作戰的夥伴?」

龍鷹張大口得個洞。

這是他從未想過的問題,且視之為當然,但於閔玄清的身分和立場,確是個大問題。

自法明為他師姊登位造勢,又霸佔凈念禪院,改為自己的僧王寺,早成佛、道兩門和支持唐室者的公敵,臭名遠播,只是沒人奈何得了他。龍鷹竟與虎豹為伍,是天女難以忍受、原諒的大罪。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龍鷹拙劣的嘆道:「此事一言難盡。」

閔玄清並不領情,仍未肯與龍鷹來個四目交投,淡然自若的道:「肯老老實實說出來,豈有為難處?」

龍鷹頭痛稍褪,沉吟道:「不用問,也知天女下一個問題,是為何當年和席遙打生打死的,今天不但握手言和,且親似兄弟。對吧!」

天女默然不語,晉入持恆的寂靜狀態,如一尊美麗的玉雕。

龍鷹道:「表面是兩件事,實則二而為一,互相牽連,也令我們三人間的關係出現天翻地覆的變化,因為佛道中人終身孜孜不倦、不惜一切追尋,存在的眞相,忽然間,在我們眼前若隱若現,人生的恩怨情仇,頓然變得無關痛癢。」

閔玄清倏地睜開美眸,眸珠如兩顆深黑的寶玉,閃閃生輝,也令她回覆活潑和生機,凝神打量龍鷹,感情注進聲音里,再非先前的冷漠和疏離,沉聲道:「發生了何事?」

龍鷹心中大定,因從她一雙眸神,看出天女再沒有像在當年神都離開前的鄙夷和怨恨,顯然神龍政變的結果,使她曉得他非但不是對帝座有狼子之心的人,且化解了一場彌天災禍。現在五王落難,奸人當道,以她的慧黠,肯定隱隱掌握到他今天以范輕舟的身分來西京,是看不過眼。

在見閔玄清之前,他有個感覺,是和天女永遠回覆不了以前的那種關係,可是此刻面對風流天女,又是在與她「結緣」的宅舍,竟生出光陰仍凝定在當時那刻的錯覺,恩恩怨怨,變得微不足道。

道:「在我們歡好後,我到了席遙在郊野的道壇去見他,他奶奶的,本以為和他再來一場生死決戰。嘿!是席遙派人來邀我去的,當時正和公子、萬爺等人在福聚樓瞧著躍馬橋吃早膳。」

龍鷹的說話,勾起閔玄清的記憶,雙目現出迷茫之色,淺嘆一聲,道:「當時為何沒告訴玄清?鷹爺就是不肯對玄清老老實實的,致誤會叢生。」

女人就是這個性情,洒脫如閔玄清亦不能免,總找到他的空子去鑽,令他難辭其咎。想當年她不告而別,若不是湊巧截著她,說句話也辦不到,現在卻來怪自己不老實,她有給自己解釋的機會嗎?

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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