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十六章 一個聲音

符太踏入東宮大宮監府卧院的內進,首先入目的是宇文朔偉岸的身形,沒想過他會這般隨侍李顯身側,正和武三思交頭接耳,表面看,不知情者尙以為他們蛇鼠一窩。

兩人外尙有七、八人,其中三個侍臣打扮,屬最有地位的太監頭子級人物,因和榮公公的侍臣官服大同小異,另數人為貼身護駕的高手,穿一般便服,不會使人感到殺氣騰騰。

通往卧室的門道緊閉,堂內瀰漫沉重的氣氛,雖設置椅幾,卻沒一個人坐下來,人人神色凝重。

符太直覺感到武三思在籠絡宇文朔,非是因他在朝內的位置,又或他的武功,而是看重他對長安世族巨大的影響力。

遷都長安的事已成定局,勢在必行,以武三思見風使舵的性格,未雨綢繆乃他的明智選擇。

兩人出現在這樣的場合里,本身是個證明,證明了武三思仍和李顯關係密切,也顯示李顯對同為世家大族出身的宇文朔,特別信任。

符太豎直耳朵,仍聽不清楚李顯和湯公公在說甚麼,該是低聲耳語,在說著不可泄露的密事。

符太的抵達,吸引了所有目光,宇文朔故作互不相熟,與他交換個有會於心的眼神,互相明白有甚麼話,留在日落之約時說,保持著不慍不火、帶點冷漠的態度。

武三思沒有這個顧忌,瞅榮公公一眼後,「熱情如火」的舍宇文朔朝符太走過來,一手挽他個結實,「沉痛」的道:「神醫怎都要治好公公的病。唉!公公也眞是的,病情變得這般嚴重,仍不讓我們曉得。」

符太差些兒摔開他,幸好記得自己是何身分,道:「鄙人幾天前見過公公,其時公公精神很差,問他卻推說是老毛病,又不肯讓鄙人診斷下藥,卻沒想過這麼嚴重。」

武三思挽著他朝閉上的室門走去,榮公公知機的唱喏道:「太醫王庭經到!」

兩個高手近衛,早將門拉開。

符太心裡大罵,奸鬼是藉自己,好到房內聽湯公公有何「臨終遺言」,用心卑劣。

以武三思的為人,絕不關心湯公公的生死,恨不得去之後快,少個對李顯有影響力的人,說不定可趁機將他屬意者,安插到大宮監此一關鍵位置。

大宮監一職,等於禁宮總管,宮內所有起居飮食、侍臣宮娥、物資分配,全歸其統籌處理。之下有四個副宮監,榮公公為其中之一,瑣碎事交由四人負責,湯公公主要是伺候李顯,看聖意辦事,可以忙翻天,也可以遊手好閒。

大宮監能否有影響力,須看誰在做皇帝,胖公公的大宮監,乃女帝的夥伴戰友,朝內朝外,無人不懼。

李顯做皇帝嘛!大宮監的影響力等同韋後和武三思,是李顯沒保留信任的人,故不到武三思不緊張。

符太想到這裡,已知榮公公剛才說的二石三鳥」,第二鳥為何鳥。

湯公公的繼承者是也。

李顯耳朵軟,易被左右,這邊答應,下一刻會因韋後、武三思的妖言改變,惟有在眼前的情況下,湯公公臨危獻言,李顯方聽得入耳,且感到不這般做,對不起湯公公。

宮內倫常乖謬,父不成父,子不成子。李重俊是現成例子,遑論父愛,還害怕不知何日給宰掉,因而「丑神醫」與他雖不相熟,也沒甚麼交情,李重俊仍如怒海遇上浮木,抓他個結實。

從這方向出發,最能了解李顯和湯公公的關係,自李顯懂人事後,湯公公全心全意伺候他,無微不至,共歷患難,湯公公代替了李顯父皇、母后的位置。所以即使畏妻,可是若韋後的矛頭指向湯公公,李顯不讓分毫。

高力士說過,李顯於冊立儲君事上,至今猶豫不決,皆因欠缺一個提醒他的聲音。

現在就是湯公公發聲了。

李顯和湯公公停止說話。

擺在室央的榻子上,湯公公擁被卧床,李顯的龍軀坐在榻緣處,知符太到,坐直身體,別頭朝兩人瞧來。瞅武三思一眼,目光移往符太,現出見救星的期盼。

符太心中一動,這個情況似在不久前出現過,旋即記起是與榮公公並肩步入內院的重演,當時武三思朝他們瞧來,看榮公公時神情冷淡,見到自己的丑神醫,眼睛才亮起來。

當時並不在意,現在即有悟於心。

武三思並不視榮公公為韋武集團的一分子,或許並無惡感,卻肯定有排斥之心,說到底,榮公公乃女帝的近身侍臣,屬胖公公派系,比其他侍臣較傾向龍鷹。從武三思的立場考量,會不惜一切,阻止榮公公繼承湯公公之位。

即使王庭經能延湯公公之壽,可是湯公公風燭殘年,捱得過今次病劫,敵不過下一次病魔來襲,而不論精神、體力,再難負起繁瑣沉重的宮務,預覓繼承人選,乃必然之舉。然而,榮公公正是最具繼承湯公公資格的人,資歷、經驗各方面毫不遜色。

武三思怕的,就是湯公公「安排後事」時,親向李顯推薦榮公公,李顯如在這樣的特殊情況下頷首答應,將難反口,因會感到對不起湯公公。

武三思大有可能是聞風趕來,否則死纏爛打,誓陪李顯一起問病,因來遲一步,望著閉上的門空嘆奈何,宇文朔等奉有嚴令,連武三思仍沒面子給。

符太的丑神醫,助武三思打破僵局。

李顯此時的心情,除丑神醫外,不願見任何人,武三思並不例外,故此瞧武三思的一眼,便如武三思早前瞥榮公公的目光。

榮公公想得到大宮監之位嗎?他和符太一道走來,語調輕鬆,似湯公公的同謀多過因此而得益的人。只要榮公公得胖公公一、二成的眞傳,定知這個位子不好坐,也坐不穩,只有蠢人才做力不從心的事,自找麻煩。何況榮公公乃聖門傳人,清楚龍鷹的「長久之計」,是胖公公留下來的厲害棋子,志不在此。

符太湧起自豪的感覺,他奶奶的!自己在政治上確大有長進,竟可想通這般錯綜複雜的事。

李顯雙目通紅,該曾哭過。

道:「神醫!」

再沒法說下去。

武三思放開符太,搶前道:「皇上千萬保重!」

符太心裡大罵,他究竟是來探問湯公公,還是李顯。

依禮,兩人好該先跪下,再看李顯的意思可否站起來。不過!一是親近大臣,一是不用守禮跟規矩的丑神醫,李顯並不介意,此時亦沒有計較的心情。

武三思畢竟是朝內最懂揣摸聖意的人,見李顯對他的話沒好氣似的,知岔子出在哪裡,連忙補救,繞過榻子,到另一邊去,言詞懇切的道:「公公必須堅強起來呵!」

榻上的湯公公容色蒼白萎靡、雙目無神,眼眶低陷下去,離鬼門關差不了多少步。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湯公公以自殘的手段,營造出最能勸說李顯的形勢。

符太不知他怎辦得到,肯定的是自己又可大展神醫之威。

宮內的人,沒一個是簡單的。長年累月、無時無刻的爾虞我詐、勾心鬥角下,道行差些兒者全被淘汰。湯公公能攀上眾侍之首的位置,想出之計當然非同凡響,用盡有利條件,淋漓盡致。

且謀定後動。

他在這之前來見自己,雖沒明言,已等於取得他丑神醫的合作,使符太得以天衣無縫地配合。

李顯移開兩尺,讓符太可坐在他的位置,為湯公公把脈。

武三思垂手恭立另一邊,不敢坐下,擺出不離李顯左右的姿態。

李顯隔著被子輕搖湯公公的腿子,輕呼道:「公公!公公!庭經來為你治病哩!」

湯公公眼皮顫震好一陣子,勉強張開,瞥符太一眼,又即闔上。

符太知機的探手到他被內,尙未搭上湯公公的腕脈,給湯公公一手抓著,在他掌心寫起字來。

李顯卻以為丑神醫在把脈,關切問道:「怎樣?」

符太心忖老子怎曉得。

故意眉頭深鎖,滿臉憂色的道:「讓公公好好休息,鄙人立即返尙藥局為公公執葯。請皇上移駕,鄙人再詳細稟上。」

龍鷹瞧得眉飛色舞,大呼過癮。

湯公公之計,沒人可想出來,因沒一個人對李顯的認識,比湯公公更深到。

湯公公因何這麼信任丑神醫?治好他為患多年的頑疾是個原因,丑神醫拒絕韋後的饋贈是另一因,但全非關鍵性,最關鍵是他像高力士般,認為丑神醫屬龍鷹一系。湯公公重用小榮,亦支持他這個想法,否則放著以千百計的侍臣,何故起用女帝和胖公公的人?

在被子下,湯公公向符太傳遞怎麼樣的消息呢?龍鷹很想知道。

符太在《實錄》內,於人於事著墨極重,是說出心裡的分析,讓龍鷹可巨細無遺地掌握宮廷內的發展。

這小子所處的位置,乃核心的位置,在身邊發生的任何事,影響絕非限在一時一地,而是與天下大局,息息相關。

快午時了,陸石夫隨時到,問他一句,可立即清楚現時湯公公的情況,是安然健在,還是早撒手塵寰,這個想法,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