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十三章 皇帝心事

李顯滿懷感觸的道:「朕自懂事開始,最害怕的,是令母皇不開心。」

這位當今天子神情疲憊,因剛開畢或許是登位後最重要的政治會議。據湯公公說,韋後、武三思、武攸宜、宗楚客、宗晉卿、甘元東、冉祖雍、宗之遜、姚紹之等人全來了,均為韋武集團的核心人物。然而,最有啟示性的,是大才女上官婉兒亦在場,令人想到此密會牽涉到詔書諭令,並須字斟句酌。尤令湯公公擔心的,是他也不得與聞。

會議結束後,湯公公上報丑神醫煉藥被人「誤會」一事,心腹神醫有難,李顯義不容辭,縱然處在須休息的時候,仍著湯公公立即找丑神醫往見。

符太隨湯公公抵達時,韋後剛剛離開,李顯坐在陽光漫天的繁花殿中園,在樹蔭里閉目養神,到符太在他身側的凳子坐下,才張目朝符太的丑神醫望過來,顯然因憶起往事,心有所感,衝口說出這幾句話。

換過別人,能與皇帝陛下並坐深談,是天大的恩寵,誰不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可是對符太來說,當作與他診症治病,不以為異。隱隱感到早前的密議,多少與聖神皇帝有關係,否則李顯不會沉浸在回憶里。

符太從未試過和李顯討論他的心事,只好唯唯諾諾,點頭以應。

李顯目光投往前方一叢盛開的玫瑰花,眼神卻像瞧著已成過去某一段難忘的日子,緩緩道:「四兄弟里,朕最不得父皇歡心。父皇最鍾愛的是大皇兄,說他仁孝英果、奮發有為。二皇兄過目不忘、博覽群經。皇弟工草隸,尤精於訓詁之學。可是在父皇眼中,朕一事無成,但母皇仍是那麼維護朕,直至裴炎那奸詐之徒,在母皇前誣毀朕。」

符太哪曉得裴炎是誰,總言之該為當時李治的近臣。

李顯又朝他瞧來,感慨的道:「若神醫當時在就好了。」

符太一怔道:「鄙人可以起何作用?」

李顯嘆道:「如果神醫在,可妙手回春,醫好父皇的頑疾,不致誤信方士之言,服餌而亡。」

這個符太倒清楚,「服餌」指的是服食方士煉製的金石之葯,乃以毒攻毒的蠢招,中毒的機會遠大於痊癒,且因毒性極烈,可使人中毒暴亡。

李顯續道:「想不到在前車之鑒下,父皇仍走上先祖太宗皇帝的老路,餌金石而亡。」符太暗抹一把冷汗,難怪自己煉藥一事,可被張柬之等拿來大造文章,原來大唐皇朝已先後有兩位皇帝因服錯葯一命嗚呼,一個是李世民,另一個是李顯的老爹。自己是眞的無知,不過,無知有無知的好,公然煉藥,怎都比偷制而被揭發好多了。

也算有運道,弄出「誤服毒草」一事,且因翠翹夜宴將事情鬧大了,弄得宮內人人曉得他憑以毒攻毒存活下來,故此制些含有毒性的丹丸自用,合情合理。

他奶奶的!宮內無小事,為小敏兒炮製大還丹,一波三折。

幸好看李顯現在和顏悅色的向他傾訴心事,該仍未將兩個皇帝餌葯暴亡的事,聯想到他現在的煉藥。

為分李顯心神,符太問道:「裴炎那狗賊如何誣毀皇上?」

李顯現出痛心的神情,沉重的道:「父皇知餌葯乃破釜沉舟之舉,一個不好,會把命賠進去,故此在服藥前,任命裴炎為侍中,以輔助朕繼承皇位。」

符太心忖李顯眞糊塗,當時武曌大權在握,高宗的任命,須武曌點頭才成,故裴炎肯定是武曌的人,李顯不怪武曌,卻去怪裴炎,可見李顯的愚昧。

李顯續道:「父皇就那麼走了,朕依父皇遺詔,於柩前即位,接掌朝政,至於軍國大事,當然須聽母皇的意旨,母皇亦對朕訓勉有嘉,本來相安無事,誰想到在一個人事任命上,那奸賊竟報上母皇,還將朕說的話故意扭曲,是說成非。」

說到最後三句,李顯咬牙切齒,舊恨湧上心頭。

符太做好做歹的,忙道:「皇上千萬勿動氣,身體要緊。」

李顯意猶未消,狠狠道:「朕最痛恨人離間朕和母皇。」

符太恍然,難怪李顯如此不滿張柬之等人,皆因犯的是李顯大忌。政變後又不懂收斂,步步進逼,先要李顯誅除武氏子弟,不遂後又退而求其次,逼李顯將武氏子弟降爵位。

剛才的密議,肯定與張柬之等有關係,亦因此觸發李顯對不能挽回的過去的追憶,感受極深。

現在李顯說的,雖為「一面之詞」,卻使符太看到他內在的一面,有血有肉,充滿平常人的感情。再非高高在上,不可攀的當朝天子。符太從沒有過了解李顯的意圖,今次適逢其

會。

符太問道:「那奸賊究竟干過甚麼十惡不赦的事?」

李顯想也沒想的道:「事情緣於朕要提拔娘娘的親父任侍中,只是個提議,有甚麼大不了的,朕又非不肯納諫的人,且最後仍須得母皇點頭,豈知裴炎竟來和朕爭辯,說盡難聽的話,且辱及娘娘,朕一氣之下,向他說『天下是朕的天下,朕愛如何,便是如何』!」

符太心忖眞實的情況,肯定與李顯的輕描淡寫大有出入。

裴炎是侍中,顯然侍中之位非常重要,等於輔國大臣,乃群臣之首。現在李顯尙未坐暖皇位,竟急不及待的把自己的岳丈升為侍中,該是因被韋後逼得很慘,不得已下的行動。說不定李顯當時並沒有將岳丈推上這個位置的意圖,只是應付惡妻擺出來的姿態,待武曌否決後,可向韋後交代,封她的口,怎想到鬧出宮廷慘變。

李顯覺得不服氣,是因他到今天仍不明白女帝,不論他有犯錯、沒犯錯,結果仍是一樣。

李顯道:「朕的氣言,由那奸賊報上母皇,竟變成:『朕把天下都給韋玄貞有甚麼不可,何況一個侍中?』」

接著臉上現出如陷身噩夢的驚怵神色,顫聲道:「那天的事,朕記得很清楚,母皇立即召百官到干元殿,又派裴炎、中書侍郎劉緯之,羽林將軍程務挺、張虔勖帶兵入宮,將朕押往干元殿去,當眾宣令,廢朕為廬陵王,還要幽於別所。唉!朕當時不明所以,問母皇朕何罪之有。到母皇說『皇兒要把天下讓給韋玄貞,此罪還小嗎』,方知給奸賊搬弄是非,離間了朕和母皇。」

符太知機的幫腔罵道:「眞狗賊也!」心想的卻是另一回事,連這般明顯的事仍不明白,虧他的名字里有個「顯」字。

李顯悲痛的道:「不論在朕身上發生何事,朕均承受得起,可是在赴房州途上,看著裹兒在爹娘的苦難里出世,朕當時想到的,就是若朕有東山再起的機會,定好好的補償她,並補償每一個因朕受禍的人。」

符太暗嘆一口氣,皇帝也好,平民也好,總有自己一番道理、借口。李顯非是不曉得在縱容妻女,卻反認為是合乎天理的偉大行為。問題在這是宮廷,他是一國之君,用的是民脂

民膏,最後受苦的仍是老百姓。

符太道:「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

李顯朝他瞧來,感激的道:「本來心結難解,幸好得母皇向神醫報夢,母皇就像少時般體諒朕。更難得是神醫體內餘毒未除,仍急著趕回來。哼!那些蠢材不識好人心。湯公公對朕說了,在煉藥前神醫請教過他,湯公公提議最好不要讓尙藥局的人曉得神醫中了毒,致影響聲譽,所以該說是為朕製藥,以作強身健體之用。朕認同公公的想法,就如神醫肯為朕隱瞞那樣子。」

符太心想原來可以有這般的大便宜,湯公公將所有事攬上身,以保著他。同一番的說詞,該向袁恕己說了,化解了這場製藥風波,也省去唇舌。

符太道:「沒問題嗎?」

李顯道:「當然沒問題。」

離開繁花殿,在殿外向湯公公說了番感謝的話後,任符太如何驕橫無禮,不得不乖乖的坐上湯公公的馬車,陪湯公公返大宮監府,然後再到尙藥局看看風頭火勢。

湯公公道:「為神醫向皇上說話很容易,可是為其他人說話,皇上沒一句話聽得進。」

符太訝道:「公公有為張相等說好話嗎?」

湯公公道:「以前的事哩!公公是他們在宮內唯一可說話的人,可是你也看到的,皇上對他們有很深的成見。」

符太想起裴炎。

張柬之等很不識相,李顯對擺出義正詞嚴款兒的大臣最顧忌,而張柬之正是這類人,愈逼李顯,愈惹他反感,觸及其內心的恐懼。

符太問道:「剛才的會議?」

湯公公道:「不用聽,也知是對付張柬之等人之計,看娘娘喜上眉梢的樣子,禍事近矣!唉!公公眞希望永遠不知道。」

符太一時找不到可以說的話。

湯公公眼神空空洞洞的,令他更不敢說話。

「咦!」

湯公公回過神來,訝道:「何事?」

符太道:「高力士那小子在公公府前等候我,不知有甚麼事?」

湯公公沒理會的閑心,隨口道:「這小子很景仰神醫,少見他在公公前如此推許一個人。他想跟神醫學醫嗎?如能學得神醫一半功夫,足以縱橫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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