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卷 第十六章 歸宿之所

貞觀殿。御書房。

武曌神色平靜的看著他步入書房,看得龍鷹心內發毛,自己知自己事,他是作賊心虛。

女帝淡淡道:「脫掉你的鬼面具,搬張椅子到書桌另一邊坐。」

龍鷹仍戴著丑神醫的面具,此面具待他離宮後,會由胖公公親自送往上陽宮內的女觀去。

龍鷹依指示與當今大周女帝隔桌對坐。

武曌道:「邪帝你必須為朕辦到一件事,朕將可無憾矣。」

龍鷹想到今晚要去行刺她的親兒,內疚得要命,亦終於設身處地體會到過去的數十年,女帝和胖公公為達到魔門一統天下的目標,所付出的代價和犧牲。在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情況下,不容人有選擇的餘地。

道:「不論如何艱難,定必為聖上辦到。」

武曌幽幽嘆了一口氣,道:「此事實是強你所難,只是朕並沒有其他選擇,朕要得到《慈航劍典》『劍心通明』的無上心法。」

龍鷹明白過來,也為難至極。只有與端木菱合體交歡,仙胎魔種做最奇異和史無前例的結合,方有可能掌握仙胎之秘,但若沒有在事前明言,便有著欺騙的成分。要他背叛仙子,比刺殺李顯更接受不來,變成一個死結。

可以斷然拒絕女帝嗎?龍鷹自知辦不到,他的確全心全意,希望可玉成女帝最後的心愿。在此方面,他比任何人,包括與她並肩進退的胖公公在內更了解她。仙門是她唯一解脫的方法,比較起來,人世間的禍福榮辱,根本算不上甚麼。

兩個極端和矛盾的意念,在他心湖掀起滔天巨浪。

在眼前的情況下,顧慮是無補於事的。他絕不會讓與仙子的愛變成欺騙,亦不忍女帝失去了所有希望,未來的事,只好付託於茫不可測的命運之手。

沉聲道:「師弟絕不會令師姐失望。」

武曌感嘆道:「朕看到邪帝眼裡堅決的神色,更明白邪帝為此做出多大的犧牲。對宮廷的生活,朕已感到徹底的厭倦,所謂的帝皇霸業,在五十年後回顧從前,只是過眼雲煙。每次表面上的成功,只是增添著內心不為人所知的痛苦。焦慮和擔憂,無時無刻不纏繞心神。夜裡,每當想到明天的問題,就不能入睡。如若沒有和邪帝訂下『五年之約』,朕會立即拋開一切,回家過點平靜和遠離人世的生活。」

隨著她仿似獨白的話語鑽入耳鼓裡,龍鷹有著感同身受的體會。今夜之後,他將背負著同樣的罪疚,成功帶來的是痛苦,成和敗處於同一的界線,沒法區分得失。

還有幾天就是中秋佳節了,他心中沒半點過節的氣氛。御書房外,厚重的雲層垂在低空,植於兩旁的樹,除常青的松和柏外,有些樹已是枝殘葉落,被寒風吹得一彎一彎的,充滿深秋肅殺的意味。

不知名的鳥兒在殿上的高空處盤旋追逐,發出啼叫,落入龍鷹耳內,因著心境的變遷,化為對他命運的哀啼。

明天之後,他會像女帝般嗎?夜來在榻子上輾轉反側,慚愧、自責和不安如大江的水浪,一波波的潮湧侵襲?

初來甫到時,一切清簡單純,想的是如何保命,進而擴展至保護心愛的嬌妻。即使捲入與法明和莫問常的鬥爭,或後來遠征東北,目標和敵我清楚分明,享受到勝利的成果。西域之行雖遇重挫,但很快重新振作,再上征途,這種不負平生的痛快,在南詔風城攀上巔峰。接著轉折往截然不同的方向,大江聯之行,令他飽受悲歡離合之苦,嘗盡卧底難以為人道的矛盾和感傷,今次回來,更陷於政治鬥爭的泥淖,再沒有可使人毫不猶豫的明確目標,敵我難分。

驀然,女帝最後的幾句話轟進耳鼓內,立令他從苦腸愁結里驚醒過來,愕然道:「回家?」

女帝的鳳目離開他,投往秋意深沉的窗外,以深注的感情興嘆道:「家,就是歸宿之所。」

龍鷹摸不著頭腦的盯著她,看到的是她側面的輪廓,首次發現她眼角處現出淡淡、扇狀般散射往鬢腳的魚尾紋。心中暗嘆,不論她的「奼女大法」如何厲害,始終是七十多歲的人,終究敵不過無情的歲月。如非得到《道心種魔大法》,每過一天,她將更接近生命的終結。

武曌的目光回到他身上,以帶點不服氣的語氣道:「師姐常在想,雖明知是沒益的,仍不住做出猜測,後世的史筆會怎樣寫朕?唉!落在那批窮儒手上,朕當然是違反所謂的聖賢之道,甚麼長幼有序、君臣父子夫婦?僅是朕以女兒之身登上九五至尊,已是最大逆不道的事,何況改大唐為大周?讓朕告訴邪帝,帝座誰屬,永遠是實力的比拼和較量。你道先皇登位是理所當然的嗎?恰恰相反,高宗李治是李世民第九子,何時輪得到他?但他是長孫皇后所生,當時掌握政權的是高宗的母舅長孫無忌,得他助力而成皇帝。長孫無忌又有甚麼高尚的品格?為的還不是一己私利?先皇欲立朕為後時,反對得最激烈的正是長孫無忌,因為他清楚朕,就像我們明白韋妃,不除掉長孫無忌,朕的后座是沒法坐穩的。」

一口氣不吐不快的說畢這番話後,女帝鳳目深深瞧著他。

龍鷹仿似整個頭蓋被利針刺戳般,說不出話來。

他隱隱猜到女帝接著會說甚麼,那是大師姐對小師弟的良言和忠告,著他這個政治的新丁,千萬勿要對政治有不切實際的憧憬。

武曌輕吁一口氣,道:「邪帝現在的情況,近似當年的長孫無忌,威勢則遠有過之,且殺你必須重重布局,高手盡出。只要邪帝一天猶在,韋妃絕不能奪顯兒之權,大江聯亦難與你正面硬撼,所以邪帝已成韋妃和大江聯的眼中釘。其間沒有人情可言,沒有轉圜餘地。成者為王,敗者為寇。邪帝已成了我聖門最後一座堡壘。邪帝要捧隆基登上帝位嗎?必須無所不用其極,就像在戰場上般。如能因而展開中土另一盛世,便是完成聖門神聖的使命,邪帝可功成身退了。」

就是在這一刻,龍鷹把心一橫,狠下決定,所有痛苦、顧慮,全擱到一旁。政治講求的正是遠見,而非受一時之象蒙蔽。若以戰略而言,今晚的刺殺行動,是先發制人。

道:「聖上尚未答小民的問題。」

他和女帝各懷心事,都是語調沉重,御書房瀰漫沉凝的氣氛,像貞觀殿上空低垂的層雲。

女帝目射奇光,心神飛往某處,看著龍鷹,卻是視而不見,別有所思的道:「師弟可知先皇在哪裡安息呢?」

龍鷹當然不清楚,只知女帝說的該是高宗李治的埋身之所。

武曌應是正回答他有關「家」的問題,竟忽然扯往風馬牛不相關的高宗的陵墓。

眼前的大周女皇帝,已享盡人間的榮華富貴,再沒有能令她心動的事物,心變死灰,唯一脫離苦海的出路,就是開啟仙門,破空而去。

這與佛、道兩門的理念,全無二致,就像創出帝皇霸業的始皇贏政、大唐的開國明君李世民,於其晚年亦醉心於尋訪永生不死的靈藥。分別在前兩大君主,最後仍是一無所得,武曌卻有明確和可以一試的方向。雖然其虛無縹緲處,仿如一也。

此正為「破碎虛空」弔詭之處,雖聞之於耳,感之於心,仍沒有絲毫實在的感覺。

武曌是向他這個邪帝表明心跡。五年之期後,遁入帝陵,名副其實的置之死地而後生,縱然失敗,亦可安靜離世,不再受人世的事情影響。

龍鷹離開御書房,上官婉兒領他往後殿門,與胖公公會合。

上官婉兒怨道:「明天你要走了,這兩天你近在眼前,卻又是遠在天邊。」

龍鷹道:「其他人對胖公公偕她們到高原去,有何反應?」

上官婉兒道:「可以如何反應?既然是聖上的意思,沒有人敢說半句話。只是人人曉得,鷹爺你即使現在不是身處高原,遲些兒也會到高原與她們會合。大家尚是首次大約猜測到你在哪裡。」

又道:「他們回來了。」

龍鷹想的卻是「賊王」邊遨,他肯定從突厥人處收到風聲,打醒精神提防自己,更大有可能設置陷阱,等待他去上鉤。

問道:「上官大家是指過庭和難天嗎?他們現在哪裡?」

上官婉兒道:「婉兒安排了他們待會來見聖上,現在以狄仁傑為首的一眾大官,正在皇城為他們設宴洗塵,聽說參加者達三十多人,廬陵王亦派出長子重潤參加。」

龍鷹心忖該是由妲瑪出主意,籠絡重要的朝臣,是鞏固權力必須走的一著。問道:「李武聯姻,何時舉行?」

上官婉兒答道:「已定下在明年初。鷹爺呵!」

龍鷹看到了馬車,停步道:「請上官大家見諒,小弟是身不由己,希望日後有機會,可以好好補償大家。」

說到「身不由己」四字,分外有感覺。

記起來俊臣說過的,在江湖,叫「身不由己」;在朝廷,喚做「同流合污」,兩者似異實同。可是到今天,他才直一正掌握到酷吏頭子精闢的見解。

上官婉兒道:「究竟發生了何事呢?今次你回來,不但是你,聖上和胖公公也像變得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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