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卷 第六章 月夜對話

香箋化為粉末,灑落池水去。

武曌移到他身旁,憑欄俯視煙霧迷茫的溫泉池,閑話家常的道:「賢兒該是給韋氏害死的。」

龍鷹愕然瞧她。

武曌為高宗生的兒子,分別是李弘、李賢、李顯和李旦四人。

武曌幽幽一嘆,道:「不論朕做過甚麼,後世的史筆亦絕不會對朕留情,痛詆極毀,隱善揚惡。」

龍鷹心忖正是在這個心情下,她憶起仍是小女孩時長安大雪的情景,如果可以重新開始,她仍會選擇走這條帝皇之路嗎?恐怕她自己亦沒法回答。

道:「只要聖上之後,是另一個盛世,那將是鐵錚錚的事實,任惡意攻訐者如何扭曲聖上的不朽功業,仍不得不承認這最關鍵性的一面。」

武曌苦笑道:「朕害怕的,是顯兒如楊廣般敗盡我大周的家當,即使隆基能取而代之,也未能力挽狂瀾。」

龍鷹道:「我雖然對國事一竅不通,但從聽回來的,也知聖上主事後,這數十年來人口不住增長,國力愈趨強大,只要外能延遲默啜大舉來犯之期,內則壓製得大江聯動彈不得,將激烈的鬥爭限制於宮廷、朝廷的層面,沒有波及平民百姓,將仍是大有可為。」

武曌淡淡道:「邪帝以為顯兒即位後,你仍可以像以前般南征北討、人力物力任你動用嗎?邪帝太不明白韋氏了。」

龍鷹愕然無語,他非是沒想過這方面的問題,但是由女帝親口說出來,其嚴重性立告劇增百倍。

武曌現出回憶的神情,緩緩道:「顯兒於先皇駕崩後第七天登基,先皇屍骨未寒,韋氏便慫恿顯兒任命自己父親普州參軍韋玄貞為豫州刺史。以官階論,『參軍』之上是『司馬』,再上是『長史』、『別駕』和『刺史』,從低微的參軍到刺史,是連跳四級。可是韋氏仍不滿足,認為刺史只是地方官員,未夠顯赫,逼顯兒再升她爹的官,顯兒拿她沒法,只好將韋玄貞擢升為『侍中』。」

對於官階,龍鷹全然懵懂,從不深究。現時武曌說的,是大唐的舊制,她登基後,為顯示新朝的氣象,將官署、官階全體易名,更令不熟悉朝廷編製者暈頭轉向。

武曌看他摸不著頭腦的神情,曉得龍鷹沒法掌握她說的話。解釋道:「舊制新制,如出一轍,只是名稱不同,實際的權力和職能沒有分別。顯兒當皇帝時,朝政分為三省六部。三省是『中書省』、『門下省』和『尚書省』,中書省負責草擬詔敕草案,由門下省檢討,將意見再送返中書省,完成詔敕後交往尚書省,由他們負責執行。尚書省的架構最大,下設『吏』、『戶』、『禮』、『兵』、『刑』、『工』六部,負起內政、財政、文教、軍事、法務以及建設的諸般工作。」

龍鷹愕然道:「竟然是這麼簡單,真沒想到。」

武曌道:「政治架構愈簡單愈好,最忌是政出多門,功能重疊。唉!不過邪帝一聽便明的東西,顯兒或許到今天仍不清楚,不曉得『侍中』乃門下省的首長,讓一個全無經驗、無才無乾的韋玄貞坐入這個位置,會對國家造成多大的損害。」

龍鷹問道:「侍中是否等於宰相?」

武曌點頭道:「舊稱三省的首長為中書令、侍中和尚書令,通稱為『宰相』。尚書令一職一直懸空,改為將六部一分為二,由『左僕射』和『右僕射』各統轄三部,故左、右僕射,亦等同宰相。」

龍鷹開始明白到武曌當時對李顯的不滿。李顯因韋妃而硬將她老爹韋玄貞,從一個地方屬吏提拔為當朝宰相,將武曌千辛萬苦建立起來用人不講門閥、只論才幹的制度,破壞無遺,如讓這種歪風繼續下去,武曌的心血將盡付東流,以武曌的出身和性格,豈肯容韋妃繼續放肆?

可是只要李顯一天仍是皇帝,他就擁有敗政誤國的權力。位子尚未坐熱,韋妃便無視體制,難怪狄仁傑對她有「急功近利」的評語。但今次回朝,韋妃學乖了。

武曌輕描淡寫的道:「韋氏犯了和朕同樣的錯誤,但她不明白,朕起用武家的人,是按部就班,且有能者輔之,又有朕密切監察,豈可同日而語?當這蠢兒還要提拔乳娘的兒子為五品官,只因喝過她的奶水,毫無知人善用的能力,朕還能袖手旁觀嗎?」

龍鷹欲語無言。他尚是第一次聽到武曌承認起用武氏子弟,是她的錯失。

武曌輕輕道:「朕對邪帝說這麼多不堪提起的事,是要讓邪帝明白身處怎麼樣的局面里。顯兒被廢后,李旦被立為皇,李隆基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生。」

龍鷹從來沒有從武曌本身的角度去理解她,她的情況猶如大軍開赴戰場,眼看主帥不住犯錯,最後會累得所有人全陪這無能低智的主帥吃敗仗,誰不想取而代之?問題在有沒有這個權力。

武曌道:「顯兒即位,權力勢將旁落韋氏和妲瑪手中,她們任何一個,要殺的人將是邪帝。妲瑪想殺你的原因,邪帝比朕更清楚。韋氏要殺你,是因清楚你是她篡朝奪位的最大障礙,不論在軍方和民間,你都有那種號召力。」

龍鷹點頭同意,道:「所以我剛去見過隆基,不但向他表白魔門邪帝的身份,還向他清楚道出妲瑪和大江聯顛覆中土的陰謀,以免將來因不夠了解而疑慮叢生。」

武曌道:「邪帝竟是認真的。」

龍鷹抗議道:「聖上怎會這麼看小民呢?」

武曌微笑道:「朕指的認真,是邪帝確信隆基是成敗的關鍵,並有信心達致目標。邪帝是一諾千金的人,肯這麼和隆基說,正代表邪帝下了排除萬難的決心,而非只為了阻止朕動武。」

龍鷹苦笑道:「師姐到今天,仍不相信我對聖門的誠意嗎?」

武曌若無其事的道:「邪帝提議的計畫雖妙不可言,卻不符朕一向的作風。朕今晚比任何一刻更想殺人,事後朕有絕對把握收拾殘局。邪帝如果仍未能提出切實可行的計畫,穩定塞外的形勢和壓抑大江聯,明天太陽出來時,韋氏和妲瑪將再不存於人世。」

龍鷹好整以暇的道:「師姐該知動武是下下之舉,因為死的絕不止她們兩個人,而此更為小可汗翹首以待的時刻,所以師姐肯到這裡來,看小師弟有何話說。」

武曌沒好氣道:「師姐有很多時間嗎?還在凈說廢話。」

龍鷹沉聲道:「只要回紇一天不倒下去,黠戛斯將可夷然無險,我方則必須由郭元振坐鎮邊疆,整固防務。」

武曌道:「你剛和朕看過同一封信,該知娑葛時日無多。突騎施落入默啜手上後,等於一把利刃直插入西域諸國的心臟去。更使人憂慮者,是『賊王』邊遨號召力大增,聚眾至四千人,人數翻了一番,正四齣搶掠,以壯大實力。由於有默啜為後盾,獨解支討伐他時,邊遨可避進突厥人的勢力範圍去。西域的形勢,正朝我們最不願見到的方向發展。」

龍鷹道:「小民先殺邊遨,再殺遮弩又如何呢?如果我不能辦到這兩件事,便回來陪師姐一起殺入東宮去。」

武曌道:「今天婁師德來見朕,望朕批准他告老還鄉,昨晚他才到東宮去見廬陵王,告訴朕是怎麼一回事,不準有任何隱瞞。」

龍鷹嘆道:「皆因廬陵王向他問及我將以奇兵偷襲邊遨的事,使他曉得機密外泄,因而心灰意冷。」

武曌雙目殺機閃閃,道:「三思?」

龍鷹苦笑道:「他不單違背了聖上,也出賣了小民。但卻絕不可殺他,還要裝做若無其事,否則甚麼太子登位,李、武聯姻,立即完蛋大吉。」

武曌啞然失笑,道:「虧你還說得這般輕鬆惹笑,好像你對政治比朕更在行。朕知道,不逼你,你是不肯說出來的,邊遨既知道你要殺他,邪帝仍有把握嗎?」

龍鷹聳肩道:「知道有知道的打法,不知道有不知道的打法。聖上明鑒,邊遨和遮弩都是死定了。」

武曌道:「大江聯又如何?透過妲瑪,他們對朝廷的狀況將是了如指掌。最怕是妲瑪引進黨羽,會釀成宮廷禍變。」

龍鷹從容道:「關鍵處在乎飛馬牧場的控制權,只要是落入『范輕舟』手裡,以寬玉為首的突厥人,和以小可汗為首的漢人,勢成對峙之局,只要默啜被拒於邊界外一天,寬玉一方絕不肯動手,小可汗勢將變得孤掌難鳴,屆時師弟會以江湖人的身份,先向香霸動刀子,斬斷他們的財路,再從各方面打擊大江聯。」

武曌沉吟片刻後,道:「邪帝需要多長的時間?」

龍鷹如釋重負,知已化解了一場宮廷的大禍,甚至是天下的大禍。恭敬的道:「五年的時間該足夠了。」

武曌皺眉道:「要這麼長的時間?」

龍鷹愕然道:「聖上有何問題呢?」

武曌苦惱的道:「師弟以為師姐在得窺天地之秘後,仍有閑情陪蠢兒、蠢女玩遊戲嗎?」

龍鷹沒想過的瞪著她。

武曌仰望掛在天邊的蛾眉月,嚮往的道:「這個位子,已再不能為朕帶來樂趣,為了聖門,朕還犧牲得不夠嗎?好吧!朕答應給你五年的時間,五年後,師弟須自己想辦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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