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卷 第二章 冥冥之中

武曌一身素白的坐在蒲團上,不施脂粉,身後是高達兩丈的坐佛,佛台上燃著了九盞燈,神色平靜安詳。

龍鷹心中生出無比異樣的感覺,已猜到今天又是婠婠一年一度的忌辰。他當年第一次到長安,亦是撞正此日,無獨有偶,她當晚說的「冥冥之中,自有主宰」仍是言猶在耳,但幾年的歲月已從指隙間沙粒般漏掉,而其時的情景正在眼前以最離奇詭譎的方式重演著,命運現身說法般透過這無可比擬的方式,向他和女帝展示出誰才是真正的主宰。

胖公公該大有同感。

武曌的目光凝望著他,異采閃動,但龍鷹卻曉得她的心神,正馳往遙不可及的遠處。

龍鷹和胖公公在她對面的兩個蒲團坐下。

龍鷹心中填滿沒有任何語言可表達的情緒。當年在這裡見她,女帝的權力正處於峰顛,如日月之當空,現在雖仍是大權在握,但只要是清楚內情的人,當知她的皇權已越過中天,往西下移,任她有通天徹地之能,手段更狠辣厲害,也難抵禦大唐復辟的風頭火勢。

女帝的眼神重新聚焦到龍鷹身上,忽然唇邊逸出一絲笑意,像漣漪般擴散,化為一個笑容,發出銀鈴般的嬌笑聲,回蕩佛堂。

龍鷹摸不著頭腦的呆瞪著她。

「啪!」

胖公公一拍大腿,也忍不住似的放聲大笑,還笑得不知多麼痛快開懷。

好一會,龍鷹尚掌握不到女帝和胖公公這對宮廷拍檔有甚麼值得他們開懷大笑的原因,旋則生出荒謬絕倫的感覺,那要從魔門邪帝的角度,方能感受到個中妙不可言之處。在兩人笑聲的感染下,搖頭失笑,但比之兩人,卻包含著苦澀與無奈。不用明言,等若千斤重擔的魔門使命,已轉移到他這個邪帝的肩膊上。

女帝嬌喘著道:「朕從未這般輕鬆寫意,似從一個桎桔解脫出來,看到邪帝能無恙歸來,有如放下心頭大石。造化弄人,邪帝撞著今夜返神都見朕,本身已隱含深意。唉!是否真的沒有一件事是偶然的呢?」

龍鷹苦笑道:「面對如此奇妙的巧合,我們還有甚麼話可以說的?」

武曌的眼神倏地銳利起來,道:「邪帝和僧王扮作我聖門高手,大鬧襄陽,確是精采絕倫,但邪帝知道嗎?僧王到今天仍聲稱外游未返,不敢來見朕,朕已知事有蹊蹺,不像表面般簡單。問公公嘛!他卻又言辭閃爍,只說待你回來後親自向朕稟告,你們當我武曌是甚麼人?有甚麼天大重要的事須瞞朕的?」

胖公公笑嘻嘻道:「聖上明鑒,公公一生人里做的每一件事,有哪一件不是為了聖上和聖門著想的?今次亦不例外。」

武曌淡淡道:「是否與妲瑪有關呢?」

龍鷹道:「妲瑪是大江聯的人。」

武曌動容道:「如此,大江聯的真正實力,將遠在我們估計之上,其背後的策劃者,更是智比天高的人物。」

龍鷹心中佩服,武曌畢竟是武曌,從蛛絲馬跡,早察覺事不尋常,更由自己的一句話,推斷出大江聯驚人的實力。

胖公公嘆道:「我們現在正陷身大江聯透過妲瑪一手布下的絕局,無從拆解,進退兩難,這是個時間的問題。如在十年前遇上同樣局面,根本不成問題。但在今天,聖上和公公都已年逾七十,哪還來興緻與這些毛頭小子斗生斗死?」

龍鷹心忖,天下間最清楚武曌心意者,莫過於胖公公,曉得武曌一旦動起狠性,誰都阻止不了,但後果卻不堪設想。大周肯定四分五裂,大江聯則趁勢而起,際此女帝醒悟到大江聯實力的一刻,以此向她進諫,最能打動她的龍心。武曌肯定接見過妲瑪這個「房州事件」的「大功臣」,妲瑪的厲害,豈瞞得過她的法眼?但武曌的深淺,妲瑪卻肯定看不透。女帝深藏不露時,龍鷹這身具魔種者仍摸不著邊際,更遑論其他人。

同時心中感激武曌對自己的信任,如狄仁傑般,一點不懷疑自己指妲瑪是大江聯的姦細,是在誣衊她。

武曌似在心裡咀嚼胖公公語重心長的話,沉吟片刻,方向龍鷹道:「僧王對此有何話說呢?」

龍鷹坦白的道:「他比我更早懷疑妲瑪,還提議聯手不擇手段的幹掉她,但我們心中都清楚,成功殺死妲瑪的機會是微乎其微,因她只要留在廬陵王身邊,我們便沒有機會。」

武曌從容道:「邪帝當時對僧王的話,該仍是半信半疑吧!」

龍鷹點頭道:「確是如此,僧王比我更果斷。唉!該已錯過唯一能殺她,又不會惹起任何後果的機會。」

胖公公插入道:「這就是命運。」

武曌像沒聽到似的,雙目精芒閃閃,目注龍鷹,沉聲道:「邪帝後來又因何事,斷定妲瑪是大江聯的人?她攜有原大明教教主多兒努赤的親筆函,朕又使人調查過她,完全找不到漏子。」

龍鷹知是時候了,遂將今次大江聯之行,詳細道出,說足個半時辰。最後,回到先前的話題,道:「房州的行動里,犧牲的是大明尊教的人,其他是天竺和突厥人,還有秘族高手,小可汗一方的人卻是夷然無損。更使人毫無疑問者,是湘君碧和楊清仁均精通《御盡萬法根源智經》,同源路異,而花簡寧兒之死,顯是正因掌握此事的秘密,令小可汗不得不向她下毒手。」

胖公公一臉凝重。

武曌目光投往堂梁,目射緬懷和溫柔的神色,道:「師父唯一放不下的心事,正是趙德言和白清兒兩個人。前者遠在塞外,行蹤不明;後者自『玄武門之變』後,銷聲匿跡,他們都是不甘蟄伏之輩,肯潛藏不現,必是另有圖謀,只是師父亦想不到,他們的後人和傳人,竟會團結起來,再藉突厥人之力,向大唐報復,還有香玉山和楊虛彥的後人。如果今天坐在這個位置的人不是朕,深悉他們的虛實手段,大唐危矣!」

龍鷹心神顫震。

他還是首次連續聽到「大唐」兩字,出自大周女帝之口,且是理所當然似的。可知當朝廷人人沉醉於「大唐夢」的一刻,她從她的「大周夢」蘇醒過來,明白「周去唐來」已成時代洪流,難以逆轉。來見武曌前,他的情緒大上大落,正因不知女帝會如何反應。整個中土帝國的命運,全系乎她一念之間,說不憂心忡忡便是騙人的。而直至此刻,他仍掌握不到武曌的最終決定,但至少清楚,武曌的精明厲害一如往昔,一派大周女帝掌控天下的神採風范。

武曌向胖公公道:「公公有何話想說呢?」

胖公公嘆道:「他們極可能已猜到聖上是婠婠的傳人。」

以輩分論,胖公公是韋憐香的傳人,與婠婠同輩,故可在武曌前直呼婠婠之名。

武曌道:「這方面反不用擔心,我擔心的是邪帝,只要他們選准揭穿的時間,殺傷力可大可小。」

胖公公道:「可是照邪帝的說法,小可汗等對邪帝之事,仍是茫無頭緒。」

武曌道:「換回以前的情況,包保沒有人敢泄露鷹爺身份的秘密,可是現時形勢愈趨曖昧,以往站在邪帝一方的人,會變得搖擺不定。例如太平,又或張柬之,都是曉得邪帝身份的人,而他們現在已是未來太子集團的中堅分子。」

龍鷹的頭皮發麻,更想起上官婉兒。於現今的情況下,她會投向哪個陣營?

胖公公道:「聖上為何不提國老?」

武曌現出充盈暖意的一個笑容,欣然道:「因為朕絕不用擔心他。三天前,他正式向朕提出辭呈,奏請朕批他可於太子登基大典後告老還鄉。大吃一驚下,朕立即召他到貞觀殿說話。朕本要挽留他,卻因他的一番話給打動了。」

龍鷹心叫救命,胖公公要遠避他方,狄仁傑亦告老還鄉,自己該怎辦好呢?自己最擅長的一著,被自己最敬服的兩個人先用了。

胖公公興緻盎然的問道:「國老憑甚麼打動聖上?」

武曌欣悅的道:「國老說,一朝天子一朝臣,他只願為朕賣命,所以現在是退下來的時候了。」

龍鷹失聲道:「可是現在當皇帝的,仍是聖上呵!」

胖公公道:「你聽不出國老的弦外之音嗎?就是絕不看好李顯這個小子,且不屑為他辦事,更不願因他和韋妃,與聖上站在對立的位置。」

龍鷹抓頭道:「國老有這個意思嗎?」

武曌道:「國老是智者,故能從目前皇廷空前團結的表面里,看到內里隱藏的禍患和危機。我們最應殺的人,不是妲瑪而是韋妃,她才是所有禍亂的根源。但最令我失望的卻是三思,人說『真金不怕洪爐火』,他卻是見利忘義,原形畢露。哼!他以為我不清楚他的不軌企圖嗎?」

胖公公苦笑道:「但這個奸賊,卻是由我們予他機會,一手培養出來的奸才。現在他還可打著李、武兩家修好的旗號,大拉關係。」

武曌道:「要發生的事,終究會發生。邪帝碰巧在今夜回來,等若師父於冥冥之中,告訴明空:『一飲一啄,均有前定』,勉強不來。朕想問一句,妲瑪可以做甚麼呢?」

龍鷹和胖公公交換個眼色,均感最關鍵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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