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卷 第七章 天下大利

龍鷹道:「昨夜小弟錯怪高帥,真不好意思,請接受我的道歉。」

高奇湛似因他認錯而感意外的瞧他幾眼,道:「我至少該負上阻止不力之罪,范兄確是性情中人,那天寧兒香主的葬禮上,在下已有這個感覺。」

散花樓是位於河旁的三層石構樓房,非常堅固,不用作食館時,大概可改為扼守河道的碉堡。高奇湛請客處是景觀最佳的臨河廂房,不過窗子只尺許見方,還要把頭伸出去才可盡覽兩岸造船廠、碼頭林立,舟船往來的美景。外面下著毛毛細雨,一片蒙蒙。

龍鷹贊道:「高帥的手底很硬,這手樸拙實用的絕世劍法,是怎樣練出來的呢?」

高奇湛雙目射出感觸的神色,平靜的道:「是被恐懼和仇恨磨練出來的劍法。唉!真不願記起以前的事,但過去總不肯放過我,就像附骨之蛆,可以從最深沉的睡夢中鑽出來。范兄又是因著什麼動力,練得這麼有本領?直至此刻,在下仍未能摸清范兄的深淺,可是范兄早把我看通看透。」

龍鷹道:「高帥高估小弟哩!人望高處,水望低流,本身已是一種天然的動力,只看能否克服如水般的隨性。請恕小弟交淺言深,高帥似有個不幸的過去。」

高奇湛深深凝視他,道:「交深又如何?很多人你認識了他半輩子,卻可忽然變得像個陌生人般,你再不感到認識他。我可算是大唐名將的後人,慘遭昏君高宗和武曌那妖婦誅家滅族,十二歲前一直過著東躲西逃的流亡生活,直至逃至塞外,方有點安定的日子。那種恐懼的感覺,令我現在仍間有在噩夢裡驚醒過來,渾體乏力、雙手顫抖、全身冰寒、腸胃收縮,甚至嘔吐。我沒法擺脫當年如狼似虎的大唐軍破門而來的情景,直到今天,有時仍會滿臉熱淚的從夢裡驚醒。」

龍鷹呆瞪著他,找不到任何可安慰的言辭,在那樣的情況下,他仍能保命逃生,是個奇蹟。不由想起覓難天少時也有類似的遭遇,可知這類事,正在不同的地方,不住的重演。問題出在哪裡呢?

對高奇湛描述的恐懼,他也曾經歷過,且亦是因武曌而起。假師父杜傲帶他千里逃亡,計畫逃往海外,在長江發現敵蹤時,他經歷了自出娘胎後最大的恐懼。大禍臨頭下,卻完全不知如何是好,腹中難受、噁心、失去了自制力,那種可怕痛苦的感覺不住加劇蔓延,每片帆影,都變成危險降臨的凶兆,恐慌籠罩一切,絕望攫取了魂魄。

他感到與高奇湛的距離接近了。道:「高帥現在是來向武曌討伐了。」

高奇湛沉聲道:「私怨確實存在,卻非主因。男兒在世,好該為自己的理想奮鬥,當牽涉到爭雄鬥勝,更須把生死置於度外。我沒有娶妻生子,是因當年的印象太深刻,故不想禍及妻兒,且可讓自己在沒有負累下放手而為。成敗對我只是等閑事,最重要的是曾轟轟烈烈的活過,在吐出最後一口氣時,明白到沒有白活一場。」

龍鷹與的很難視他為敵人,其沉痛的過去,對未來的理想,對人生所持的態度,是那麼的有血有肉和感人。問道:「高帥的理想,是否為要隨小可汗成就不朽的宏圖霸業呢?」

高奇湛發自內心的隨口道:「我正是痛痛恨皇權的人,我說得太多哩!范兄對未來又有什麼想法?雖說范兄目前的成就,我們在暗中出了不少力,但江山仍該算是你一手打回來的,所以不少人與高某有同感,認為聯內的任何位置,對你來說仍是屈就。」

這是個令龍鷹為難的問題,至此刻仍想不出任何可使問者滿意的答案。苦笑道:「高帥抬舉小弟哩!恐怕我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我曾經擁有一切,到失去時,立即變得一無所有,方知只是錯覺。我不住的玩命、冒險,求的只是剎那的刺激,只有在危機里,我方感覺到自己的存在。九死一生後的縱情歡樂,是人世間最痛快的事,風平浪靜的生活方式,絕不適合小弟,更加上老爹自少向我灌輸血緣重於一切的觀念,所以寬公看得起我,小弟沒想清楚便答應了,怎知這裡如此複雜?高兄既無心霸業,為何又在這裡呢?」

高奇湛點頭同意,道:「我明白范兄的心境。自遭逢大變後,平凡安穩的生活已與我無緣,不找點事情來做,很難按下心中的不平之氣。」

龍鷹提醒道:「高帥仍未訴說心中的理念。」

高奇湛笑道:「在這裡,除小可汗外,從沒人會問類似的問題,一切理該如此。范兄先告訴我,為何想知道呢?」

龍鷹坦白的道:「因為高帥和其他人很不同,唯一的例外是小可汗,因他亦與其他人不相似。你們都是特立獨行的人。」

高奇湛雙目射出深思的神色,道:「我已很久沒思索這方面的事,而是腳踏實地去付諸行動,如呼吸般自然而然,也可說是化悲憤為源源不絕的動力。事情要由我的恩師說起,他是個非常特別、心懷抱負的人,更是墨門行會最後一個傳人。」

龍鷹一呆道:「墨家?」

高奇湛道:「正是墨翟,如果說孔子的思想終結了春秋時代,墨翟的思想便是戰國時代的開端。但他們是截然不同的兩類人,孔丘擁護的是傳統制度,墨翟卻是對社會種種不平等情況深刻的批評者,追求一種新的社會秩序。可是漢武帝獨尊儒術後,孔子被捧上了神壇,墨門的行會,被劃為須打擊的對象,墨門因而式微,之後再沒有人記得墨翟。」

龍鷹整個頭皮在發麻,一直以來,他對付起大江聯,總是理直氣壯,義無反顧,因視之為與入侵外族的戰爭,乃民族生死存亡的關鍵,從沒想過其背後也有高尚遠大的理念,現在終於遇上了。這番話從大江聯的第三號人物道出來,格外震撼。

沒話找話來說的道:「墨門仍有傳人,那個人便是你老哥。」

高奇湛面露慚色,道:「我沒有資格做行會的傳人,想起恩師便感慚愧,他和我也是截然不同的人,他是個惡衣粗食,胼手胝足的苦行者,我卻從不辭卻養尊處優、尋歡作樂的生活,或許比一般人好一點,與他卻是差遠了。」

龍鷹想笑,卻笑不出來,道:「只看高帥有愧於心的神情模樣,就知令師對你的影響有多深。」

高奇湛道:「敝師表面是個流浪塞內外的行腳僧,真正的身份卻是墨門行者,親身體會到充斥天下的矛盾、愚昧和自討的苦惱。對他來說,大部分的所謂禮儀,只是統治階層的愚民之策。為何殺一個人是死罪,殺人盈野者竟得到獎賞?偷東西的是賊,竊城邑者卻被歌頌為元勛?人民節衣縮食,甚至死於饑寒,統治者卻可窮奢極欲。一切道德禮俗,一切社會的制度,為的究竟是誰的利益呢?」

龍鷹幾乎無言可答。高奇湛師尊的看法,正是墨翟的看法,儒者們則一字不提,至少他在神都從未聽人說過。說也奇怪,這個跟人人都有關的切身問題,只有墨子能看破,但獨尊儒術後,不單魔門諸系受到迫害,墨子宛如智慧明燈的看法,亦被埋葬在歷史的漫漫長河裡。

高奇湛以帶點激憤的語氣道:「一切的一切,為的該是『天下之大利』,而不是一小撮人的利益。我和恩師的不同處,是認為須透過戰爭,將天下牢牢握在手裡,才有可能達到『兼相愛,交相利』的理想國度。」

龍鷹嘆道:「明白了。高帥過的雖非行者的生活,心持的卻是墨門的理想。可是從高帥目下所處的情況推測,即使能改朝換代,建立新朝,也是換湯不換藥,不可能有天翻地覆的變化。」

高奇湛點頭道:「范兄看得透徹,可是不走出這一步,更沒能辦到任何事。儒家也有云:『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只是口惠而實不至,或掛在口邊說說,沒有人會認真。」

又道:「范兄的真氣很古怪,我的劍法名『墨守』,一旦結成劍氣的『勢壘』,任何入侵的氣勁,都會被勢壘磨損或反彈,可是范兄的真氣,卻精微至不像一般的真氣,竟有隧穿的效應,明明擋著,忽然驚覺已鑽洞般走了過來,所以當范兄放手進攻時,我全無反擊之力,確是奇哉怪也。」

龍鷹立叫頭疼,由此可見高奇湛的高明,不愧九壇級高手的人物。道:「我也是第一次聽人如此評說小弟的真氣。」

高奇湛道:「我只是順口一提。范兄能否抽個時間,讓我們兄弟般好好切磋較量?」

龍鷹心中叫苦。「兄弟」,這稱謂是受之有愧。自己到這裡來,正是要毀掉高奇湛的夢想。這就是政治的弔詭性,沒有絕對的忠與奸、正與邪、對與錯。他可以找一百個理由支持自己的做法,也可以為相反的另一面尋得立足點。如果可把大江聯當作突厥人的侵略工具,當然再不用左思右想,可是事實非是如此。

若小可汗是他自稱的「拓荒者」,高奇湛便是「夢想家」,均帶有悲情和浪漫的色彩。忍不住問道:「高帥曉得小可汗的出身來歷嗎?」

高奇湛現出緬懷追憶的神情,緩緩道:「我十五歲就認識他,他也是我唯一的知己。」

龍鷹訝道:「你們竟自幼是朋友?」

高奇湛以一種唏噓荒寒的語調,搖頭道:「只是知己。像他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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