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第十二章 龜茲舞樂

是夜萬仞雨、風過庭和勝渡,到國賓堂歸隊,混入且末人里,龍鷹則留在舞樂院。當荒原舞到王堡見龜茲王白赤,換上湖水綠色便服,配上素白披肩的美人兒乖乖的來陪龍鷹吃晚膳。

夕陽斜照下,兩人在東堂的一個幽雅小偏廳對坐。美人兒吃了幾口蔬菜後,停下來,興緻盎然看著龍鷹掃蕩桌上美味的地道美食。

龍鷹邊吃邊欣賞清麗的美色,不知多麼有胃口。

花秀美確是與別不同,縱然換過是與他有親密關係的人雅諸女,給他一雙魔眼目不轉睛的行注目禮,會現出嬌羞的女兒之態,獨是她若無其事,持亘地保持在某一令人怦然心動、無可無不可的清迷冷美的情態。令人既心癢又不敢冒瀆。

不由記起那年在揚州,端木菱渾身濕透從水裡登岸,曼妙曲線盡顯,回眸似罵非罵責他「仍未看夠嗎?」的動人情景。基於魔種和仙胎的天然吸引,與情慾扯不上半點關係的仙子,反是最能惹起他原始慾望的絕色美女。

如果換過這般被他飽餐秀色的是小魔女,會說的肯定是「有甚麼好看的?未見過女人嗎?」又想到狄藕仙最愛吃街頭小食,若帶她到龜茲來,會是如魚得水。

龜茲確是城市裡的世外桃花源。

他們沒說半句話,但又非龍鷹渴望的眉目傳情,花秀美雖安坐眼前探手可觸之處,偏卻似是身在另一神秘的空間里。

龍鷹吃飽了,摸摸肚皮,道:「花大家在想甚麼呢?」

花秀美平靜的道:「甚麼都不想。」

龍鷹失聲道:「小弟就坐在你眼前,連我也不肯想想嗎?」

花秀美淡淡道:「不是沒有想你,只不過不是你希望的那種『想』。當你靜下心來,不著一物,周圍的事物會自然而然反映在心底里,秀美喜歡這種感覺嘛。」

龍鷹苦笑道:「我倒希望回覆在神都的日子,秀美故意以你那種特別的方式來挑惹小弟。嘿!秀美可知自己誘惑男人的手段非常厲害。」

花秀美沒好氣的道:「還要說!你那時根本不把秀美當一回事,看你的眼神便清楚。」

龍鷹見逗得她說男女間敏感的話題,大樂道:「原來花大家直至今天,仍是含恨在心。哈!真爽!」

花秀美再沒好氣地白他一眼,懶得答他。

龍鷹長長吁出一口氣,嗅吸著花草樹隨風送進偏廳來的氣味,加上美人兒淡淡的清香,陷進深沉的回憶里,徐徐道:「我自少孤獨地生活著,內在的世界,遠比外在的世界重要。外面的事可以模模糊糊,甚至忘掉,但內在的每一個發生,都會刻鑄在心版上,只有那才是我的實在,完備自足。到神都前的五年,更獨自一人生活在一座美麗的小山谷里,百里內沒有人煙,陪伴我的是昆蟲飛鳥、大小走獸和廣闊的原野。」

花秀美輕輕道:「你沒想過出去闖嗎?在你的想像中,外邊的世界會是怎樣子呢?」

龍鷹道:「想像外邊的世界,是我內心世界的重要部分。只要想到身處的天地,只是更大天地微不足道的一小角,我便感到滿足,因為還有無盡的天地等待著我去發現。我也有想未來的嬌妻,但她必須比我想像的更好,我才會動心。生活一天一天的過去,我沒有絲毫沉悶或重複的感覺,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等待我去品嘗和體會。不過如真能忘掉過去的一天,感覺將更新奇。哈!如果一天便是一輩子,那每一刻都將不同,每一刻都是那末動人。」

花秀美似是被他勾起心事,美目更凄迷了,如夢如幻,自言自語的道:「你有看星空嗎?」

龍鷹正徘徊於回憶中的荒谷里,身旁是淌流的小溪,倒沒注意她的反應,聞言道:「我最愛在月兒當空之際,在林野里狂奔,某一瞬月亮似乎忽然消失在一排樹後,不一會又重現眼前,月兒似懂追蹤人般,在晚夜永遠陪伴著你,似遠又似近,你更永遠不明白它是甚麼,不像太陽般有規律,行藏飄忽神秘,難以捉摸中又隱見規律。它會令你想到,眼前無盡的天和地、日和夜,有著環環相扣的秩序和規律、無限的深意。」

花秀美嘆息道:「說得真動人。」

龍鷹沉吟不已的將目光投向她,道:「花大家愛看星空嗎?只有大家的觱篥,方可表達其萬一。」

花秀美眸神深注的瞧著他道:「你剛才描述的內心情況,不但美妙而且真實,於佛家來說,外在的世界只是受、想、行、識下的幻象。秀美常在想,天空有這麼多星星,有明有暗,密密麻麻的,便如點燃了無數的燈火,可是天仍沒亮起來,仍是那麼漆黑,是多麼不可思議。」

此時荒原舞回來了,坐到兩人中間的位置,訝異的看妹子兩眼,道:「我已取得大王同意,可放手修理娑葛。」

龍鷹訝道:「竟如此容易?」

荒原舞笑道:「全賴你老哥的名號,聽到有你親來主事,哪還將娑葛放在眼內?在這裡,娑葛來犯是眾所周知的事,問題只在何時發生。現在得鷹爺出手,敝主當然求之不得。」

花秀美道:「大王沒要求親眼看到鷹爺嗎?」

荒原舞道:「這是他第一個反應,在我力勸下只好打消此念。只有在保持秘密下,才能進行我們的雄圖大計。」

從懷裡掏出一塊灰灰黑黑炭石似的東西,遞給龍鷹。

龍鷹接過後,訝道:「看不出是這麼輕,卻非常堅硬。」

花秀美抿嘴笑道:「不要裝模作樣了,你沒轉身、不看一眼的便猜中凝艷佩劍重量的事,早流傳於草原和沙漠,成為佳話。不信你看不出礦脂的重量。」

荒原舞又訝異地再瞥她一眼,道:「這是產自山中礦藏的奇異物質,專作冶煉的輔助物,亦是勝渡要求的物料,熔點比鐵低得多,具有強大的黏性。是修補天石破口的必需品,從融化到變回固體,只是一刻多鐘的時間。」

龍鷹喜道:「哈!東風也有了,其他冒充馬賊的行當,更難不倒你。」

荒原舞收回礦脂,欣然道:「你們來得及時,否則我真的不曉得如何應付娑葛的無理要求。現在則可將計就計,我們的歌舞團會與且末人同時出發,但又不互相統屬,而是各自為政。大王會派出五百精銳。由我的好友盛江雲領隊。哈!因隨團的男女歌舞伎和樂師達一百五十人之眾,要掩飾不可告人之事,易似反掌。」

龍鷹靈機一觸的道:「可否漏夜趕工,給我鑄一塊上載漢字的鐵牌?但千萬不可被人認出是你們的手工,也不可泄出消息。」

荒原舞饒有興趣的問道:「可用拍模的方式造出來,如果只是幾個字,明早可以交貨。」

花秀美也瞪著他。

龍鷹先向花秀美眨眨右眼,緩緩道:「就是『龍鷹笑贈』四字如何?」

荒原舞忘了龍鷹公然調戲妹子,拍腿叫絕道:「好計!四字之威。勝比千軍萬馬,直搗娑葛的心窩,當他使人開採天心,發覺裡面只有此小匾子。可想見他大吃一驚的美妙情況。」

接著笑道:「我又要回王堡去了,今夜或許不回來,妹子要好好為我招呼鷹爺。」

說罷離堂去了。

花秀美深深的注視他。

龍鷹笑嘻嘻道:「有甚麼好玩意兒?」

花秀美「噗哧」一笑,眸珠轉動。忍俊著道:「玩意兒!剛用眼睛調戲人家,又厚顏無恥的要求新玩意兒,真是冤家。」接著站起來。柔聲道:「隨秀美來吧!」

龍鷹目瞪口呆看著眼前美景。

高達十二丈,長三十丈,寬十五丈的長方形空間里,四壁是繞堂排列的四十八幅彩畫,繪於壁上,高如人身。畫工之精細、色彩的和諧,莫不教人嘆為觀止。

龍鷹不是沒到過更大的空間,例如神都的萬象神宮,但從未身處這麼大,而除壁畫外再無別物,且是全木構的建築,充盈木香木味。

甫入門,他便忍不住駐足觀賞。

壁畫描繪著一個穿上彩帛的歌舞伎,雙臂舉起,頭往右微傾,眼瞼下垂,雙腿略分,右腳點地,雖是凝定於某一剎那的姿態,但因畫工了得,竟能令人聯想到下一個彩帶飄旋的姿態,栩栩如生,莫過於此。

龍鷹喚道:「我的娘!原來畫可以這麼好看。」

花秀美的聲音從堂心傳來道:「看!」

龍鷹神魂顛倒下別頭瞧去,登時靈魂出竅,忘掉一切。

花秀美雙腿交叉,足尖微蹺,肢臂像畫里舞伎般往頭頂高展,接著就在木地板上旋轉兩匝,似快似慢,秀髮飄旋,動作絕不誇張,卻沒可能地予人肢體動作豐富的感覺,腕手的變化精微細膩,彈指搖首,連續騰躍,瀟洒如行雲流水,輕盈得如飛天,不費吹灰之力。

花秀美倏又停止,俏生生立在他身前,眯著美目橫他一眼,道:「好玩嗎?」

龍鷹嘆道:「你是從洛水來的女神。」

花秀美道:「我們龜茲樂派源遠流長,最為你們中土人所知的,是中土北周時期的蘇祇婆,將我們的樂理『五旦七聲』傳往中原,成為你們『燕樂』的二十八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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