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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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下定決心:他要直面阿莉亞,要求她告訴自己所有有關父親死亡的事情。十六年了,他一直渴望跟她說說這個被禁止提起的名字:德克?波納比。他希望母親能夠非常溫柔、充滿愛意地說起父親。他在排練可能會給母親說的話:

「阿莉亞,你曾經愛過他。你不能恨他。他是你的丈夫。我們的父親!」

但是當錢德勒驅車趕到波羅的海大街的家門口,在門前走廊上等待阿莉亞結束鋼琴課的時候,他的情緒慢慢溫和下來。或者說他失去了勇氣。四月下旬的一個周六晚上。天氣異常溫和,對於尼亞加拉大瀑布地區來說有些不合時節。錢德勒坐在台階上,輕拍著看見他歡呼雀躍的薩尤,撓著這條老狗的耳朵後面。在屋子後面阿莉亞的音樂教室裡面,有人在彈奏葛利格作品《皮埃爾金組曲》中的「清晨」。錢德勒傾聽著,陶醉其中。不是阿莉亞,是一個學生在彈。學生彈得勁頭十足,是個很有才華但缺乏訓練的鋼琴演奏者。阿莉亞的學生大部分只有十幾歲。有時候錢德勒無意間會聽到阿莉亞和學生說說笑笑,他就會有一絲嫉妒。阿莉亞有沒有在他面前這麼恣意放鬆過呢?每次她看到錢德勒的時候都好像有些收斂。她會條件反射似的伸手替他整整衣領,重新扣扣他的襯衣。她會像撫平薩尤的鬈髮一樣整整他翹起來的頭髮。她會嘆口氣,「錢德勒,讓我怎麼說你呢?」

錢德勒總是認為阿莉亞沒有愛過他。就是在最近他還在想:她是愛薩尤的。

薩尤,是德克?波納比帶回家的一條快要死掉的小狗。

錢德勒心不在焉地撫摸著薩尤的耳後,這讓它興奮地喘著氣,扭動著。他的眼睛是亮棕色的,充滿了感情。「你愛我們大家,是不是?從不問為什麼。」錢德勒抱著渾身顫抖的狗,把臉埋到他的軟毛中。薩尤的心跳開始加速,呼吸急促。錢德勒感覺精力疲憊,自從梅威瑟爾自殺後他就這樣:那一聲槍響,還有緊跟著的沉寂。

錢德勒那時候(幾乎)在想:我是不是受傷了?

毫無疑問,在這個狂亂的時刻,他垂下眼睛看了看自己。出於本能地摸了摸自己的頭和頭髮。警察和危機處理工作人員會不由自主有這樣的動作。不,我不應該這樣。這一次不應該。

難道那時候他在等待艾爾?梅威瑟爾從破窗戶裡面射中他嗎?這是一種自我了結的方式。不要問為什麼。

彈得很快的葛利格的曲子突然斷了,沒有結尾。一陣停頓,然後另外一個鋼琴演奏者開始從頭彈奏。這次是老師在彈,給學生演示怎樣彈奏這個段子。每個音符都彈奏的非常用勁也非常精確。音樂流淌著,在聽者心中蔓延開來。但是錢德勒卻覺得音樂有些煩心。

你私下裡為德克?波納比哭泣,是不是?然而卻禁止孩子們為他哭泣。在悲傷方面,你哄騙了我們。

肯定是朱麗葉把種上天竺葵的陶土花盆放在了走廊扶欄上了。是朱麗葉把走廊上那把陳舊、不很舒服的木頭椅子重新刷成了暗灰色。在那些很少有人坐的椅子上放著雨水沖洗過的靠墊。在波羅的海大街,人們總是在天氣暖和的時候坐在走廊里,有時候晚上很晚的時候還吃吃喝喝,當然阿莉亞?波納比是個例外。對於她來說,這樣的行為非常「平庸」——「粗俗」。

沒有什麼比「那些陌生人知道我們家的事兒」更讓阿莉亞驚慌失措的了。

阿莉亞過著隱遁的生活,竭盡全力地保護自己的隱私,然而她卻比這個街區的大部分居民更加引人矚目,這不能不說是一種諷刺。錢德勒猜想,任何一個上了年紀的人都知道她是誰的寡婦,每個人都對德克?波納比有看法。但是在錢德勒母親的驕傲中有令人感動的東西。她拒絕卑微,「普通」。在16年中,她沒有拜訪過她的鄰居們,甚至沒有因為她住院期間為她照顧孩子而感謝過他們。僅是阿莉亞用昂貴的奶黃色的信紙寫了正式的感謝信並讓朱麗葉把信送給鄰居們。她很少接受她最有天賦的學生父母的邀請,並且強烈反對孩子們和他們一起吃飯,更不用提在晚上與朋友們在一起了。她的宣言是:「我們雖然窮,但是決不需要施捨。」然後用孩子們都學得會的惱怒的口氣說,「我婚前是自給自足,婚後也一樣。」

在悲傷方面哄騙了我們。為什麼?

錢德勒想起了他的祖母利特萊爾以及其他的親戚們,之前他沒有看到過他們,之後也沒有再見過,他們來到尼亞加拉大瀑布市陪伴阿莉亞,安慰她喪夫之痛。這些好心的人們,當然都是女性,希望阿莉亞跟她們一起回到特洛伊,她們認為她「屬於」這個地方。到底為什麼阿莉亞要待在尼亞加拉大瀑布市,她不喜歡波納比家族的那些人,很明顯他們也不喜歡她。她在這裡實際上沒什麼朋友,作為音樂教師也不是很有名望。她的孩子們也只是在鬼魂出沒的瀑布附近長大……她的家和親人在特洛伊。

但是阿莉亞靜靜地說:「不,我的家和孩子們的家就在這兒。」

阿莉亞把鋼琴當作生命演奏著——非常流暢、明快、尖利、優美。快板,什快板——明快的樂章從她的指尖流瀉下來。她也可以彈奏莊嚴的快板,她還可以同樣熟練地彈奏安靜的曲子。她彈錯一個音符的時候,手指會迅速移動過去,聽者無法確認到底聽到了什麼。

薩尤從錢德勒的懷裡掙脫出來,跑到人行道上給另一條狗打招呼。它的主人是一個膝蓋不靈活、面目毀損、眼如生雞蛋的男人。「薩尤!晚上好,」那個男人用有口音的英語跟它打招呼。兩條狗明顯相互間很熟,互相聞著,蹭著對方,看上去非常興奮。薩尤叫著,對他來說,這種情況很少見。雖然不小了,薩尤總是很樂觀,樂於相信其他狗好的一面。他的尾巴搖得像鐘擺,眼睛裡充滿深情。阿莉亞稱薩尤是另一個自己——她身上所有的優點、多愁善感以及軟心腸都在薩尤身上得到了最好的體現。

來訪的狗是一條雜種塞特種獵狗,粗糙的毛髮是沒有光澤的深紅色鞋油的顏色,潮濕的眼睛和一條看上去好像廢掉了的左後腿,但他也是高興地搖晃著尾巴,滿心喜悅。「你認識薩尤?」錢德勒問這位有一雙悲劇式眼睛的男子。那男人鄭重地點了點頭,有點害羞。「是的。很熟。雨果和我都很熟,薩尤的女主人,是你母親吧?也挺熟。」

錢德勒的眼睛猛地睜大了。女主人?母親?

這是他第一次聽說母親與鄰居結為朋友。

在房間里,鋼琴的樂章如歡快的鳥兒一般飛翔著。

那位有很重口音的男子不確定地說,「我是約瑟夫?潘高斯基,你是錢德勒,是嗎?你是教科學的老師,阿莉亞這麼說的。有時候我站在這裡聽音樂,在天氣暖和的夜晚,在你們窗戶開著的時候。你母親是個了不起的鋼琴家,聽到她的音樂,我感到很愉快。如此美妙……」

潘高斯基穿著有品味的黑色外衣,一個斜紋嗶嘰布料的夾克衫,讓他瘦削的肩膀顯得十分寬鬆。還有黑色的褲子,很寬大,但卻不松垮。他的鞋子也是閃亮的黑色,有不同尋常的質地。他大概50出頭,中等身材,看上去曾經很壯。他的臉,讓錢德勒看上去很不舒服,像是縫在一起似的。他的頭蓋骨在頭皮下面拱起了腫塊。他呼吸很重,很亂。他濕潤的、飄忽不定的雙眼好像含著痛苦,讓錢德勒覺得大為迷惑,但是後來想到:他是想要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她的兒子。

阿莉亞的朋友是個波蘭籍的猶太人,生於華沙的維爾納猶太人聚居區,於1946年移民美國。他也曾是個音樂家,但好幾年沒有彈過琴了。手指和神經已經不再適合彈奏。潘高斯基盯著他的手指看,想活動活動它們。塞特狗雨果使勁拖著皮帶,差點掙脫跑掉。

錢德勒禁不住想問發生了什麼事情:1946年?但他知道最好別問。可以猜到這個男人是怎麼活下來的。

「我第一次聽到你母親彈奏的是肖邦的《瑪祖卡舞曲》,在去年6月,就在這個地方。雨果和我正好路過,我們停了下來,走不動了。後來,不是那晚,而是另一次,我們聽到你妹妹唱歌,舒曼的《桃金娘》,當然了,我們還不認識,不知道是誰這麼有天賦。『朱麗葉』—— 一個出自莎士比亞戲劇的名字,一個羞怯的女孩卻有如此可愛的女低音。但是你當然知道這一切了,因為她是你妹妹嘛。」

錢德勒皺了皺眉頭,事實上他並不知道多少。

幾年前朱麗葉還只是個孩子,阿莉亞想訓練她的聲音,就像她試圖訓練羅約爾一樣。但是阿莉亞要求太高,這些課程只能以眼淚和傷感情告終。錢德勒知道朱麗葉在高中女子合唱團唱歌,而且常常獨唱。但她不知道朱麗葉曾為阿莉亞唱過。

出於禮貌,錢德勒問潘高斯基是否住在附近,這位老人很尷尬地說,「不太近,但也不太遠。」他五官擁擠的臉漲紅了。阿莉亞的鋼琴演奏非常突兀地停止了,潘高斯基看上去很想走。他結結巴巴地說:「請向你母親致以誠摯的問候,謝謝,晚安!」

潘高斯基走了,膝蓋僵直,牽著雨果的皮帶。這條上了年紀的塞特狗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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