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2

是的。我們知道了。

實際上,我們沒有照媽媽的話做,我們只是一直很小心,不讓媽媽發現。

錢德勒,我們中最大的一個,一直都是這樣。羅約爾,比哥哥小七歲。朱麗葉,生於1961年。她出生太晚,還不知道這些事。

那些生鏽的舊雞籠!我有時還會夢見。

隔壁鄰居告訴我們,那些籠子以前養過兔子。那些兔子性情溫順,有兩隻柔軟的長耳朵和玻璃般的眼睛。後來他們長得太大,籠子里住不下了。有時候,它們的皮毛從這些雞籠的鐵絲網裡擠了出來,輕輕隨風擺動。兔子是獨居動物,每隻兔子一個窩。這裡有七個窩。我家的地窖里還有一些,銹得更厲害。錢德勒曾經問過為什麼要把兔子養在這麼小的籠子裡面,但是沒有得到明確的回答。

籠子的下面,是已經硬了的糞便,像不太值錢的寶石一樣,遺失在雜草叢裡。

這都是我出生之前的事。屍體一直沒找到。在扭曲的護欄附近,從尼亞加拉河中打撈出了林肯車,但是屍體一直沒有找到。因此,沒有葬禮,也沒有墓地。

可能也沒有哀悼,沒有記憶。

阿莉亞從不提及他。阿莉亞也不讓我們問起關於他的事情。這不是說我們不知名的父親死了(我們知道,在神秘的情況下,他已經死了),而是我們沒有父親。在他死之前很長一段時間裡,對於我們,他已經死了,這是他自己的選擇。

他背叛了我們。他已經離開這個家庭了。

1

這片墓地!

羅約爾覺得這裡溫暖的陽光顯得不大對勁。說不出哪裡不對,但是絕對有些事情不對勁。

他並不打算在這裡待太久。他的頭腦就好像一個蜂窩,所有的想法總要過一段時間才會付諸行動。但是如果到最後也沒有失去耐心,羅約爾很可能就會依照這些想法行事了。

這是1977年10月的一個星期五早晨。羅約爾已經19歲了,不久即將結婚。

痛苦的羅約爾,有誰知道其中的原因呢?多數時候,他總是保守著這個秘密。

他駕車從波蒂奇路的這片墓地來來回回經過已經有一年多了,早就想去看看。這個已經被人遺忘的老地方,就在一座廢棄的教堂旁邊,那教堂看上去孤零零的,人跡罕至。羅約爾已經留意到這些了。他想,這是出於可憐,甚至是出於好奇。這兩者都是一個意思,阿莉亞會這樣說。

如果阿莉亞看見羅約爾在這裡,一定會非常惱火的。但是,她不會知道。

羅約爾穿過開著的前門,走進那片墓地。門是鐵制的,銹跡斑斑。上方的字母已經銹得無法辨認了。墓地的工人就在離門不遠的地方,他們年事已高,每天風吹日晒,滿臉滄桑,他們在這裡工作的時間可以追溯到——什麼時候呢?羅約爾看到的在這裡工作最久的那個人,單薄得如同一張撲克牌,弓著背,好像隨時都可能摔倒一樣。那些字母太模糊了,羅約爾看不清楚,但是上面寫的日期好像是1741—1789年。如此久遠,羅約爾算不清楚那時到現在一共有幾代,這讓他覺得頭暈。

當然,尼亞加拉大瀑布和峽谷就像地球一樣,已經有幾百萬年的歷史了,但是它們沒有生命。它們不曾活著,也不會死去。這是最重要的區別。

羅約爾喜歡這裡,因為他不認識任何一個已經死去的人。他從沒到過墓地,也沒見過墳墓。

怎麼這麼奇怪,羅約爾的未婚妻問他。我們大都認識許多已經死去的人。

羅約爾笑著告訴她,就像他媽媽說的那樣,我們波納比家不是尋常人家。

墓地里長滿了野草,又尖又長的薊和石南,到處都是墓地工人還有快要坍塌的石牆,這裡的管理員(如果有的話)恐怕都沒法打掃。羅約爾有股衝動,他想自己來除草。(有時候他喜歡除草。不是一直都喜歡,而是有些時候。他的背,肩膀和手臂上的肌肉都很發達。他的手上磨出了很多老繭,十分粗糙。這是一雙寬厚有力的手掌。在家裡,總是羅約爾推著一台手力割草機整理草坪。如果羅約爾拖拖拉拉,阿莉亞就會自己抓過割草機向前推著,惱怒地喘著粗氣,在一堆乾草里翻騰著割草機不太鋒利的刀刃,以這樣的方法讓羅約爾覺得難為情。)

秋日裡暖洋洋的一天,在這個被人遺忘了的地方,羅約爾覺得這裡很美,但是卻有些不對勁。已經死去的人是感覺不到陽光的。他們滿嘴都是泥土。他們的眼睛已經睜不開了。放射性的骨頭,在黑暗的泥土裡泛著白光。

你這些奇怪的想法都是從哪兒來的呀,羅約爾的未婚妻總這樣問他。然後又馬上在他的嘴上親一下,讓他來不及生氣。

羅約爾不想告訴她這些都是來自我的夢裡。來自泥土裡。

事實上,羅約爾肯定他曾經在什麼地方見過放射性的骨頭,在書上或是哪本雜誌上。可能他看到的是些X光片。還有一張日本家庭的照片,他們在廣島的家只剩下留在牆上的燒焦的模糊輪廓,就在哈里?S?杜魯門總統命令在敵國日本投放原子彈的時候,那會兒離羅約爾和坎德西出生還有很長一段時間。

羅約爾從不對坎德西說那些讓她心煩的事。事實上,當他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就已經懂得哪些事不能說,哪些事不能問。如果做錯了事,媽媽就會板著臉退後,彷彿你要拍她一巴掌似的。如果乖乖的,媽媽就會又抱又親的,把你摟在她瘦弱卻很有力的臂彎里晃來晃去。

羅約爾發現他自己一直在吹口哨。一隻小鳥從高大的榆樹上輕盈滑過,吱吱叫著回應羅約爾。羅約爾的未婚妻很想說,他是她所見過的口哨吹得最好的男孩子了。

未婚妻!明天,就在上午11點過後,坎德西就要成為他的新娘了。

這是個奇怪的習俗。羅約爾以前從沒注意過。一個新的個體就要來到世界上了:羅約爾?波納比太太。但現在,這個新的個體還不存在。

在波羅的海的那個磚頭和灰泥砌成的房子里,時不時會有信寄來給德克?波納比太太,或者D?波納比太太。這些看起來都是官方信件,來自尼亞加拉大瀑布市,紐約州。阿莉亞迅速把它們收起來。她是阿莉亞?波納比,如果還有人想知道的話。

羅約爾發現,這塊墓地比他路過時想像的要大得多,大概有兩英畝。有些高大的橡樹和榆樹已經死了,斷裂枯萎的枝幹上掛著乾枯的葉子。石南,野薔薇像帶刺的電線一樣,散得到處都是。這裡的秋天有股樹葉的味道,還帶著一絲淡淡的腐爛的氣味。這塊墓地的邊緣十分陡峭,這看起來也不大對勁。山坡上的墳墓看起來就像會在下一場暴風雨中從山上滑落下來一樣。樹根露在外面,如同楔子一樣的紅土由於受到腐蝕,已經坍塌了不少。這些樹根看起來似乎帶著痛苦或是害怕的樣子,就像個被困在泥土裡的死人,不停地扒著土想要逃出來。

剎那間,羅約爾覺得頭暈,他的口哨聲慢了下來。緊接著羅約爾振作了一下,接著吹起口哨。

是不是有人在看著他?他朝周圍看了一圈,皺起眉頭。他想起剛才看見過一輛索鉤很低的福特轎車停在教堂邊上,比他那輛要舊一些。羅約爾那輛1971年的雪佛萊是用300美元從他「魔鬼洞巡遊公司」的老闆那裡買來的,已經重新噴過漆(天藍色的,還有象牙裝飾),就停在墓地的門口。

他的老闆——斯圖船長,如果看到羅約爾在這個毫無意義的地方閑逛,一定和他媽媽阿莉亞一樣大發雷霆。羅約爾吹著口哨,腳踩在潮濕的泥土裡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這會兒,羅約爾其實應該開著車去上班的。(羅約爾是遊覽船領航員斯圖船長的助手。羅約爾穿著船員樣式的防水制服,他的頭銜是「船長助理羅約爾」。因為羅約爾比斯圖船長年輕20歲,而且比他俊朗,所以通常那些眉飛色舞的女性遊客和孩子們都要求跟羅約爾合影。1976年,還在尼亞加拉大瀑布高中上學的時候,羅約爾就開始在「魔鬼洞」這裡工作,而且掙了不少錢。)

羅約爾不會問自己到底為什麼我會到這兒來呢?他不是那種人。

羅約爾也不會像個棋手那樣小心計算,步步為營。他也不會問為什麼,為什麼是現在?我明天上午就要結婚了。

羅約爾又發現了一些立得稍晚的墳墓。這些死者大都生於20世紀初,其中的一部分人死於40年代的戰爭中。在其中的一塊墓碑上,有一個長著翅膀的守護天使,天使是水泥做的,眼睛蒼白空洞,耳朵也已殘破不堪,這是一個名叫布洛米爾的人的墓碑,他生於1898年,死於1962年,距離現在並不太遠。小心有個聲音提醒羅約爾。你要小心啊,孩子。這聲音雖然聽起來有些狡猾,但卻十分和藹,有時當他即將犯錯的時候,他就會聽到這個聲音。

大多數時候,羅約爾並不知道這個聲音說的到底是什麼。如果他再仔細去聽,這聲音就消失了。但是他仍覺得這是種安慰。就像有人正在記掛著他羅約爾?波納比一樣,儘管他的判斷力告訴他根本沒有人會想起他。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