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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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2年冬末春初那段時間,德克的兄弟們一個接一個地離開了他。

一次,在市政廳,「膽小鬼」泰勒?韋恩從德克身邊經過,一句話也沒對他說,只是冷冷地瞪著他。「您好,市長先生。」德克說。市長背對著他,市長的同伴們也背對著他,只留給他幾個僵直的、企圖避開他的背影。德克跟他打招呼的聲調恰到好處地流露出諷刺的味道。

有一天,費奇從德克身邊經過,對他視而不見。或者幾乎視而不見。在遊艇俱樂部,費奇在德克的桌子旁邊停了一下,沒有一絲笑容,只是微微點了個頭。費奇用低沉沙啞的聲音,叫了一聲「波納比」。德克抬頭看了看,擠出一個笑容。但是他很清楚沒有伸手的必要,費奇一定拒絕和他握手。「費奇。副局長費奇先生。祝賀你。」

(費奇穿著西裝打著領帶,在遊艇俱樂部和朋友們一起吃飯,他這會兒帶槍了嗎?德克猜他肯定帶著。)

還有一天,斯特勞頓?豪威爾也從他身邊經過:他是德克在法學院讀書時的一位老朋友,最近剛被任命為尼亞加拉縣地方法庭的法官,穿著氣派的黑色袍子,好像在演戲一樣。在縣法院高頂寬闊的大廳里,豪威爾正和他的一個助手在深談著什麼,他們邊說邊朝電梯走去,這時他雙眼有些濕潤地看了德克一眼,德克後來回想起當時的情景,他的眼神中帶著痛苦的遺憾。當德克準備從側門離開的時候,豪威爾停住了,低聲說了句話,聽起來似乎是「德克!」他好像還有什麼話要說,但是想了想還是決定算了,於是繼續往前走。「豪威爾法官,您好。」德克從背後叫他。

可是豪威爾法官,進了電梯,並沒有回頭看德克。

對您的新職位表示祝賀,法官先生。我敢肯定這是您應得的,甚至比在座的各位倍受尊敬的同事更有資格獲得這個職位。

還有一個讓德克覺得十分痛苦的晚上,就在彩虹大酒店,他和他的老朋友克萊德?考博恩來這裡喝酒。就在他忙了一天之後。在他忙了整整一天之後。克萊德?考博恩平靜地說:「波納比。見鬼,我希望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德克急躁地說:「我並不知道,克萊德。告訴我。」

克萊德凝重地搖了搖頭。好像德克對他期望太多,甚至對這份友誼也期望太多。

德克說:「我現在所做的,克萊德,就是要聽從我自己的本性一次。不是跟在錢的屁股後面走,而是跟著我的良心走。」

良心!克萊德看著德克,覺得有些恐慌。

「你能負擔得起良心嗎,德克。你是波納比家的一員。但這可不會永不改變啊。」克萊德停了一下,他想微笑,這笑容意味著他們還是好兄弟,但是他忍住了。「你這樣做是會付出血的代價的,你撐不過今年的。」

「我沒想過這些。我只想要公正。」

公正!這個詞和良心一樣,令克萊德露出了一絲驚恐的神色。

克萊德曾是一個帥氣的男人,而如今他正在快速地衰敗。他仍然有闊少爺的派頭,喜歡高談闊論,但並不令人討厭,因為它會吸引你一起加入他的高談闊論;他也仍像一個酒店老闆一樣喜歡社交。但是這幾年,彩虹大酒店越來越不景氣了,每個季節客人都很少,尤其是那些有錢的豪客。走在風景大街上,就能感覺到變化。好像城市的空氣已經變了,以往從峽谷那邊吹來的涼風已經不復存在,如今到處都是化學物品的味道,到了晚上,一股漂浮的薄霧籠罩在街燈上,還有月亮上。在這座快速發展的城市邊上,到處都是造價低廉的汽車旅館,「汽車小屋」。那些坐在擁擠轎車上的美國人,還有露營的人,都在討價還價,要住在這裡。除了來度蜜月的夫婦,還有帶著孩子的家人。乘公共汽車來旅行的人。退了休的人。人們絲毫不在意是不是有好吃好喝的,或者歌舞表演是否精彩,也不在意酒店昂貴套房裡的鮮花,或是大廳里有沒有人在彈琴。這才是20世紀真正的美國人,看到這些情景,克萊德?考博恩不由地顫抖起來。

克萊德接著說:「這些,就是你乾的好事兒,波納比。該死!已經傳開了。你做的那些事太有損我們的形象了。旅遊業大受影響。事情已經夠糟糕的了,有的地方甚至讓人絕望,而且你還在火上澆油。如果——」克萊德停住了,窘迫得臉都紅了。他曾在學校修過三年的拉丁課程,在德克?波納比的幫助下,翻譯過西塞羅和維吉爾的著作,而現在,他卻結結巴巴,像個卡通里卑劣的人物,說的話完全不符合自己的身份,也不符合他和德克的這份友誼,但是去他媽的,他根本想不到更適合的話了。這讓他痛苦,讓他覺得厭惡。「『愛的運河。』它受到的關注跟尼亞加拉大瀑布他媽的差不多,甚至還要多一些。每次我翻開該死的報紙都是如此。」

他們都不開口了。德克?波納比有很多話想說,但是他卻說不出來,(這一整天讓他覺得筋疲力盡:和專家見證人碰面,採訪了科文莊園的三對夫婦,他們的孩子都在過去的兩年里死於白血病。),最終什麼也沒說。而且他似乎明白,這可能是和克萊德?考博恩——他的朋友,最後一次談話了。

在危急的一刻,德克有股衝動,想把自己的酒潑到克萊德臉上。但是他沒有。必須克制這種衝動,這樣地舉動只發生在好萊塢的電影里。然而這裡不是好萊塢,這也不是拍電影。在電影里,有特寫鏡頭,有遠景拍攝,有主鏡頭,有淡出的景象,有快速仁慈的剪輯。電影里還有背景音樂,提醒你應該表現出來什麼樣的情感。在所謂的生活之中,只有時間的不停流逝,就像流向尼亞加拉大瀑布的河流,還有其他未知的地方。沒有人能從這條河中逃出來。

所以,德克沒有把酒潑在克萊德?考博恩臉上,也沒有喝完。德克把酒放在他和克萊德中間那張玻璃面的小桌上,克萊德還來不及說酒就算在他帳上,德克已經扔下了一張20美元的票子,站在克萊德面前,天哪!

「是的,愛的運河傷害了我們。再見,克萊德。」

不能否認,他的確懷念那些「撲克之夜」。該死,他的心上有塊創傷,他仍懷念那些混蛋們。

德克的一個姐夫,就是娶了西爾維亞的那個,有一雙精明的小眼睛,皮膚油光發亮,就像一塊海豹皮。他這個姐夫熱誠地邀請德克去他島上的家裡和他家人一起吃頓飯,剎那間,德克感到有些恐慌。好長時間沒見到你了,我十分想念你,德克,西爾維亞也是,但是實際情況並不是這樣的,圓滑無比的姐夫的心思根本不在邀請德克吃飯上,他抓著德克的胳膊肘,急迫地問:「『愛的運河。』是附近的黑人區嗎?就在東邊嗎?」

德克禮貌地跟他姐夫解釋說不是,愛的運河並不是附近的黑人區。

「那它是什麼地方?」

看著德克?波納比臉上的表情,一副普通的,誠懇的表情,這是他們倆見面時都習慣於看到的那副表情,姐夫放開了德克的手,後退一步。他又結結巴巴說了幾句話,然後就跟德克道別了。是的,他會去跟西爾維亞打招呼。是的,他會告訴所有的親戚德克已經變了,變成了一個憤怒而又危險的人,就像所有人說的那樣。自己階級的叛徒。

德克?波納比親筆簽名的那張鑲了框的照片,依然完好如新地掛在這裡,瑪力奧的名人牆上。沒有人提議過要把它拿掉。很有可能瑪力奧會讓它一直留在這兒。

當我贏時,我就要大贏。

瞧我的吧。

一天晚上,德克開車去了大島,他已經好幾個月沒來這裡了。疏遠了克勞丁。疏遠了大島鄉村俱樂部。但他還是迫切想知道,如果他來了俱樂部,有沒有人會跟他說話?有沒有人還願意承認認識他呢?他一時興起,準備在俱樂部吃頓飯,儘管這會兒已經過了平時的晚飯時間。

「波納比先生,您好。」

領班露出略顯沉重的笑容,朝波納比先生身後掃了一眼,看看有多少人和他在一塊兒。一個也沒有?

雅緻的餐廳里和往常一樣,坐了七八成客人,這會兒十點剛過。一對對的夫婦們,還有那些六個一群,七個一夥的人們,好像全都沒有認出德克?波納比,也沒有人朝他這個方向微笑致意。而且德克也認不出他們。這些面孔模糊朦朧,就像一個個弄髒了的拇指印一樣。「我想,應該去酒吧。我更想在酒吧里呆著。」

這是一家招待紳士們的雪茄吧。事實上,德克要在這裡吃頓飯。就當是做個試驗吧。看看他的老朋友和熟人們還會不會理他。

沒有一個人理他。就連服務都十分緩慢。可以看出,這樣的服務多少包含著輕微的諷刺。

而帶有輕微諷刺的服務並不是他所期待的,他已經在這個俱樂部交了幾十年的費用了。

德克要了一杯加冰的蘇格蘭威士忌,調酒師在準備的時候,他等了幾分鐘。他在考慮或者可以不吃晚飯了。這會兒再吃個丁骨牛排,或是來個12盎司的園盤牛排漢堡(這可是這家雪茄吧的特色菜),似乎太晚了。德克已經兩天沒回家了,阿莉亞自尊心太強,她並沒有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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