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部分:婚姻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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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結婚了。

一樁倉促的婚姻。在1950年7月底。

「沒時間訂婚。德克和我都不信這種小資做法。」

阿莉亞說這話的時候,氣喘吁吁,咬著嘴唇,幾乎控制不住要大笑出來了。

而德克?波納比卻有點陰鬱地說:「一見鍾情的時候,你不如乾脆屈服算了。你的命運早已註定了。」

註定要幸福!至少戀人們相信是這樣的。

他們結婚了,讓所有認識他們的人都感到震驚不已。尤其是紐約州特洛伊市利特萊爾家的這些親戚、朋友和熟人。「當然,沒有人贊同我們,」阿莉亞說,「但是我們決意不在乎。」她本來想說「我們決意不去詛咒」,但還是忍住了。

因為愛上了德克?波納比,因為愛得如此甜蜜,阿莉亞常常要強忍著自己的想法不說出來,她真害怕控制不住自己而使自己亂說話、說難聽的話、說真話。

在她30歲這一年,阿莉亞找到的不僅僅是愛情,還有性。不僅是性,而且是和德克?波納比在一起的性。人們把它叫做做愛。「做愛」,哦,多恰當的叫法!它會讓你直言無忌,讓你吃驚,又讓你冒犯。它會激發你說出甚至做夢都沒有說過的話——而此前,你努力(多數的時候,你會試著付出這樣的努力)變得舉止端莊,儀容優雅,一位牧師的女兒,是位「貴夫人」。

德克說,「我們不能在乎別人的反對,不管是你的家庭,還是我的母親。」他停頓了一下,忽然盯著地板上的一塊斑點看了起來,好像對那東西很有興趣一樣。大概是他想起了另一個人吧——阿莉亞的前夫,厄爾斯金。「是的,我們不能在乎,我們也確實不在乎。我們結婚了,就那樣。」

阿莉亞接著說,「不,應該說,就這樣。」

阿莉亞觸摸著丈夫,以她自己的那種方式。那種她試著盡善盡美的「偷偷地撓癢」。德克的凝視,原本想要嚴肅,不苟言笑,也突然沉浸到一種慾望之中了。

他們結婚了,阿莉亞笑道:「我們隨時可以這樣,是吧?我的天吶。」

「我的天吶,你什麼意思。」

德克也去撓阿莉亞的癢,以他自己的方式,阿莉亞笑得喘不過氣來,又尖叫又求饒。紐約州特洛伊市牧師的女兒,還從來沒有做過這等事情,哪怕是在想像中都沒有過。

他們結婚了,住在尼亞加拉大瀑布月神公園褐砂石砌的房子里。在這兒,他們不停地做愛。幾乎不停。

阿莉亞知道,德克有一天會離開她的。但她從不想這個,所以她就很快樂。

不要去想它。不要心理變態。

阿莉亞就這樣來引導自己。在這場奇蹟一般的婚姻中,阿莉亞想要做個徹頭徹尾的現實女人。

阿莉亞要做個可愛的女人,無拘無束。他們每天的晚餐都會有酒,德克會把酒倒在水晶般熠熠閃光的玻璃杯里。

那種邪惡但又動人的感覺。像融化的蜂蜜,流過阿莉亞的全身。「我愛愛愛你。」有時,輕笑著,德克會用雙手把她舉起來,猛地放到肩膀上,扛上樓去。

她還沒有懷孕。唔,也許已經懷孕了?

不要心理變態啊,阿莉亞!

他們上樓時阿莉亞常常會帶著瓶酒。尤其是基安蒂葡萄酒。只要酒一打開,只要酒還沒有全部喝掉,你就會想,不能把它給放酸了。

他們結婚了,而且從不回想從前。

他們那張吱嘎作響的銅床在房子的頂層——月神公園7號三樓!那是個單身卧室,牆上粘著銀色的法國牆紙,地板上是薄荷綠的中國地毯,鋪得很厚,光腳踩在上面簡直就是一種享受。新喬治時代風格的新式住宅離尼亞加拉大峽谷還不到半英里。在這所房子里,夏夜如果不關窗戶,就會有飛蛾紛紛撞在窗紗上,彷彿人心深處輕顫的思想。隔著遠遠的距離,他們依然能夠聽到大瀑布永不止息的喃喃低語。

他們結婚了,重新回到了年輕時代。

甚至,比記憶中的孩提時代還要年輕。

「我在『夏洛特』長大。」

「我在牧師家裡長大。」

「我們很優越,因為我們有錢。」

「我們很優越,因為我們有上帝。」

他們大聲笑著,笑得渾身顫抖,緊緊地抱住彼此。他們都光著身子,像是兩條鰻魚。床腳的被子下面蓋著好多(二十隻!)腳指頭。

他們也不去想,他們相遇、相愛、結婚,是多麼偶然的事情。

他們也從不考慮,如果那一位沒有縱身約入馬蹄瀑布,他們的生命會失掉多少東西。

是啊,你再也不會心理變態了。

他們結婚了,變成了彼此最好的朋友。

並且他們都意識到,在此之前,他自己從來都沒有找到過真正的朋友。

他們結婚了,德克?波納比傳說似的失眠症不治而愈。

德克身材高大,而阿莉亞美妙的烹飪,讓他變得更高大了。儘管如此,德克還是發現一種方法:可以依偎在妻子骨感曲線的旁邊;可以拱到妻子的身邊,把臉埋到她的脖子里;可以心滿意足、不知不覺地睡著,而不用在去想他的那些煩惱問題(關於他的工作、他的收支、他越來越古怪的媽媽)。哦,生活如此簡單。生活就是這樣。

阿莉亞卻一直醒著,把德克抱在懷裡,輕輕地撫拍著。她不想睡著,只想縱情享受。看著德克,她心滿意足。這人是她的丈夫!她的男人!德克是她見過的最出色的男人,不用去想就知道。更不用說去觸摸,去親吻。他也許是所有紐約州特洛伊市的女孩兒夢想的那種出色的男人。阿莉亞見到過,街上的女人們都以怎樣的目光偷瞥他。也許哪天她會嫉妒的吧,不過現在還不。

阿莉亞輕輕地撫摸著德克的肩膀、前額,還有下巴上硬硬的鬍子茬兒。她很喜歡德克?波納比這樣的身材,高大魁梧,這個傢伙填滿了她生命里如此之多的空間。阿莉亞很難想起來,在遇到他之前,自己的生活是什麼樣子的。那簡直不是生活。生活還沒有開始。阿莉亞輕撫著德克的頭髮,把它們從他的眼睛上捋開。他的頭髮是漂亮的淡黃色,濃密而富有彈性,一根灰白的頭髮也找不到。有時這頭髮會讓她一陣嫉妒。因為,阿莉亞自己的所謂紅髮正急劇地褪色。灰的、銀的甚至白髮,都紛紛侵佔進來。你能感覺到(你能觀察到)她看到時所有的震驚。她的臉還像少女一樣,頭上卻已經夾著灰白的絲髮。很快,她會變得像個報喪女妖的。但是她很自負,不願意染髮。(也許是她還不夠自負吧?)

德克在沉沉得睡著,似乎一邊還在成長得更重。他用嘴呼吸,發出含混不清的口哨聲。阿莉亞喜歡這種聲音。她吻了吻德克的前額,聽到他在夢裡對她喃喃低語,那聲音幾乎低得聽不到,也不是很清楚,但很像是在說……莉亞,愛你。然後德克就再次沉入了他的夢鄉。幾乎每天他都要睡過八個小時。既然他們現在順利結婚了,為什麼不呢。阿莉亞試著把自己光光的、黏黏的身子換個姿勢,以免胳膊、雙腿、身子麻木起來。丈夫的龐大體格壓阻了她的血液循環。阿莉亞喜歡這身體。做愛的時候,她想要德克把她壓扁、壓平,想要窒息。「哦,來呀!再深些!」當這個男人進入她的身體時,那種感覺很是奇特,彷彿環繞了她的整個身體。他們好像一隻手和手的手套,完全珠聯璧合,簡直不可思議。雖然無論是誰,都能一眼看出他們根本不是一個尺碼的。

來自遙遠的大峽谷的喃喃細語。來自他們血液的喃喃細語。

也許她已經懷孕了吧?那樣的話德克會有多麼驚喜呢。

或者也沒有什麼好驚訝的吧。在特洛伊市,阿莉亞的住所那兒,他們就沒有採取過什麼避孕措施。之後一直也沒有。也許他們早已彼此會意,都想要個孩子吧?

你的生命只有一次。阿莉亞從德克那裡學了這句話。她覺得,這話那麼宿命,又那麼樂觀。

你的生命只有一次。她不由得微笑起來,這句話好像釋放了她一樣,讓她去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

他們結婚了,每一個夜晚,都是一場探險。

在阿莉亞生命的深處,那最隱秘的部分,這個男人是全新的,他有時甚至沒有名字。

那就叫他「丈夫」吧。

她緊緊抱住這個她的「丈夫」。她的長著淺淺斑點的胳膊雖然纖細卻很有力。狡猾而不顧一切的力量。從八歲起,阿莉亞就開始彈鋼琴,如醉如痴、不眠不休地練習彈奏音階,胳膊、腰部、手指都練得堅強有力。眼下,阿莉亞用這臂膀,竟把這個不同尋常的男人抱在懷裡據為己有,她自己都覺得驚訝。但她還是很謙卑。甚至她也許還有點兒嚇壞了。阿莉亞知道,上帝(她可不信上帝,至少白天不會信)隨時會把德克從她身邊搶走。

他們會在白天做愛,也會在晚上。白天做愛(像是在飯前吃巧克力,有一種偷歡的感覺),就像婚姻生活的新鮮感,總會慢慢淡去,儘管慢得幾乎讓人覺察不到。然而在夜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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