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

阿莉亞把帶寬花邊弔帶的象牙色綢緞睡衣和花邊緊身胸衣盤蛇一般堆放在瓦面地板上。衣服上還有乾結的粘液漬和深色的污跡……她不想再看了。感謝升騰的水氣模糊了她的視線。她小心地爬進虎爪腳浴盆,水還沒有全滿。「嗷!」——水很燙。但她能承受。比起利特萊爾家的舊浴盆,這個更大更笨拙。簡直就是大象的飲水槽。浴盆並不像她想像的那樣乾淨地發亮:在黃銅固定物周圍有細細的一圈圈的鐵鏽,充滿泡沫的水裡還飄著細絨的鬈髮。

阿莉亞小心翼翼地在浴盆里坐穩。她太苗條消瘦了,好像要浮起來似的。不要看,沒必要看。她那病態青腫的身體。玲瓏的乳房像青梨一樣堅硬。乳房上繃緊的乳頭如同橡皮帽一般。她又忍不住去想吉爾伯特是不是很失望……她的鎖骨把帶著星星點點白雀斑的半透明的蒼白皮膚撐了起來。阿莉亞還是姑娘的時候,她竟敢把手指戳進緊繃繃的小肚臍里,儘管她不知道這樣做是不是很「臟」。類似這些與女性身體有關的行為還有許多。

在她兩腿之間,那一片毛草地被稱為陰部。

太難堪了!幾年前阿莉亞在一個音樂學校朗誦課上介紹學生時,她在說公眾這個詞時結巴了一下,聽起來像是在說陰部。阿莉亞立刻改口糾正——「公眾」①。她面對的觀眾大多數都是她學生的家長、親人、鄰居,於是她臉紅了:雀斑星座中的每一個雀斑都是火紅星星的微縮模型。

幸運的是,吉爾伯特?厄爾斯金不在觀眾席上。她甚至想像的出他怎樣在牆角處退避躲閃、目光回縮。

出於好心,沒有人提到過阿莉亞的口誤。

(但人們私下裡一定笑話過她。因為假如別人犯了這樣愚蠢的錯誤,阿莉亞自己也會笑的。)

在紐約州的特洛伊,很多事情都不說透。是出於機敏、善意,或出於憐憫。

阿莉亞仔細地觀察著自己的一個破了的指甲。指甲一直裂到指尖的嫩肉。

是在吉爾伯特肩膀上劃的?還是在他背上,或者……

阿莉亞,吉爾伯特對你來說是不是太年輕了?——他們訂婚八個月以來,阿莉亞的表姐妹和朋友們從來沒有這樣問過。即使是無心的玩笑,也沒人這樣問過。

她想知道的是:是不是會有人問吉爾伯特阿莉亞?利特萊爾配你是不是有點太老啊?

不過,他們是很般配的一對兒!年齡似乎相仿,大差不差。他們又有同樣的才智,書獃子氣、精神敏感,可能還有些自負的氣質,容易不耐煩,煩躁易怒;總有自恃過高,別人不及的傾向。(不過阿莉亞知道要隱藏自己這些特點,去做一個盡職盡責的女兒。)

雙方父母都衷心贊同他們的結合。

很難判斷四個長輩中哪一個最為釋然:利特萊爾夫人還是厄爾斯金夫人;利特萊爾牧師還是厄爾斯金牧師。

無論如何,阿莉亞在關鍵時候訂了婚。29歲可是瀕臨懸崖的年齡,距離被遺忘的年齡30歲只有一步之遙。阿莉亞曾對這種傳統觀點嗤之以鼻,而到了20歲後來的幾年裡,過了中介線25歲,情況就不一樣了,她知道的和聽說過的所有人都在談婚論嫁,進入訂婚、結婚、生孩子、幻想破滅以及噩夢開始的生活軌道。仁慈的上帝啊,賜予我一個人吧。讓我的生活從此開始。我求您了!阿莉亞?利特萊爾有時也羞於承認,她作為一個成功的鋼琴家、歌唱家和音樂教師,本應該欣然將靈魂交付訂婚戒指的,這很簡單。而男人本身應該是第二位的。

就在那時奇蹟發生了:訂婚。

就在這時,1950年的6月,舉行了婚禮。正像用麵包和魚救濟世人的基督,但是更像基督將拉撒路從死亡中拯救的故事一樣①,這件事對阿莉亞來講真是個奇蹟。從此以後她再也不用作教士的女兒阿莉亞?利特萊爾了;儘管她是這個特洛伊市裡令人羨慕的「女孩兒」。現在她可以盡情享受作為志向遠大、年輕有為的長老會牧師的妻子那種純真的自豪感,要知道她的丈夫年僅27歲就成為了一名在擁有2,100人口的紐約州帕爾米拉城中屬於自己的教堂里的牧師。

阿莉亞真想嘲笑嘲笑那些第一次看到她訂婚戒指的朋友們的面孔。「你們從來都沒想過我會訂婚,這一點承認吧!」她曾想過取笑他們,甚至譴責他們。但她理所當然什麼也沒說。她的朋友本應該會否認這一點的。

婚禮在夢中逝去。當然啦,阿莉亞在教堂舉行儀式前沒有喝香檳酒,可走起路來並不穩健,她斜靠在父親強壯的手臂旁,就在父親扶著自己高挑蒼白的紅頭髮女兒走過教堂的通道時,一道強光讓她兩眼迷茫,搏動的光束像瘋癲的星星。你阿莉亞?利特萊爾要莊嚴宣誓。愛、榮耀、遵從。直到死神降臨,你……她當然沒有喝香檳,但是她伴著可樂吃了幾片阿司匹林,這是家庭常備葯。這讓她心跳加速、口乾舌燥。吉爾伯特可能不會同意的。他站在祭台邊,立在她的身旁,看起來更高一些,靜默而警覺,一邊克制自己不要吸鼻子,一邊用低沉的嗓音重複著儀式中他那部分台詞。我接受你,阿莉亞。我法定婚配的妻子。兩個戰戰兢兢的年輕人站在祭台旁,接受祈福,就像兩頭即將被普通屠夫宰殺的牲畜一樣,都被恐懼緊緊抓住,卻莫名地忘記了彼此的存在。

等待阿莉亞的是什麼,新婚之夜裡她將承受什麼樣的「身體」考驗,而且還不僅僅是新婚之夜,還有未來的無數個夜晚呢,她真害怕想起這些。她再也不是受禁忌念頭誘惑的女孩兒了,也不再做什麼禁忌行為了。儘管在彈奏貝多芬那偉大的鋼琴奏鳴曲或者演唱舒伯特德國民歌① 時,阿莉亞顯示出了令人驚訝的激情,但是在大多數場合,阿莉亞都是羞澀膽怯的。她很容易臉紅,總是迴避身體接觸。她那雙卵石綠的眼睛中閃爍的是智慧的光芒而非熱情的火花。如果她真的偶爾有過男朋友的話,那也是與她同屬一種類型的男孩兒。也就是像吉爾伯特?厄爾斯金這樣老氣橫秋、十幾歲就彎腰駝背的男孩兒。當然,阿莉亞總是例行公事地接受利特萊爾家庭醫生的檢查,但是這個老大夫在做檢查時盡量不把婦科葯械用到極致,他總是在阿莉亞因感到疼痛或不適而發出呻吟抽泣的聲音,或者處於恐懼而手舞腳蹬時就停止檢查了。利特萊爾夫人也是礙於女性的敏感和尷尬,總是迴避婚後這類話題,當然啦,利特萊爾先生寧死也不會給自己這個焦急矜持並且還是處女的女兒講諸如此類「親熱」的事情。他把這個令人難堪的任務交給妻子,然後就不管不問了。

熱水澡讓阿莉亞感到頭暈目眩。或者,是這些想法讓她頭暈目眩的吧。她看到左邊的乳房漂在水裡,一部分呈赭色,好似遮在陰影里。他曾經對它又擠又掐。她猜想自己小肚子和大腿上一定也有青紫色。兩腿之間摩擦的地方感覺麻木,好像身體那部分已經睡著了。

那種蝙蝠的叫聲是他發出的!他那副窘紅髮亮的男孩臉扭曲得猙獰,活像鮑里斯?卡洛夫① 飾演的《弗蘭肯斯坦的新娘》中的面孔。

他沒說過我愛你,阿莉亞。他沒撒謊。

她也沒有像排練好的那樣,在他懷裡低聲訴說我愛你,吉爾伯特。因為她知道,此時此刻,說這些話會冒犯他。

熱騰騰的水漸漸冷卻,水面漂滿肥皂的浮渣,仰卧在浴缸里,阿莉亞開始無聲地哭泣。淚水灼傷了已經傷痛著的眼睛,滑過面頰滾落下來,流進浴水裡。她甚至都能想像出那樣的場景:她在洗澡,她是怎樣聽到外面的門被打開然後又關上,之後就是吉爾伯特提高了的嗓音——「阿莉亞?早上好!」但她並沒有聽到任何門被打開又被關上的響動。她也沒聽到吉爾伯特提高了的嗓音。

她在想,那還是認識吉爾伯特?厄爾斯金以前,老早了吧,那時她還在上高中,她曾經把自己鎖在家裡的浴室內,在沐浴之後對著一面小鏡子「審視」自己的身體。哦,她差點昏過去!就像獻血後的感覺一樣難受。她看到在纖細的兩腿之間,有一塊古怪的突起組織,嬰兒怎麼可能從這麼小的地方出來呢?

這次發現讓阿莉亞在隨後的幾個小時里都惴惴不安、憂思虛弱、心生厭惡。也許直到現在,她都沒能從那種狀態中恢複過來。

4

就在那兒。那張條子。那麼顯眼。像一聲吶喊。梳妝鏡支撐著便條。阿莉亞永遠也不會想明白,她怎麼會沒有早點發現它,為什麼沒有早點發現它。

玫瑰紅的酒店信紙,字體匆忙而潦草,阿莉亞很難一下子就看出是吉爾伯特的筆跡,上面寫著:

就在那兒。那張條子。那麼顯眼。像一聲吶喊。梳妝鏡支撐著便條。阿莉亞永遠也不會想明白,她怎麼會沒有早點發現它,為什麼沒有早點發現它。

玫瑰紅的酒店信紙,字體匆忙而潦草,阿莉亞很難一下子就看出是吉爾伯特的筆跡,上面寫著:

阿莉亞對不起——我不能——

我曾努力去愛你

我將走向我的傲慢將我吞噬的地方

我知道——你不會原諒

上帝不會原諒

以此為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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