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部分:蜜月-1

有一個人後來縱身跳入了馬蹄瀑布。沒人知道他什麼時間跳的、也沒人提。但他映入山羊島弔橋守門人眼帘的時候,大約是清晨的6點15分左右。守門人應該是當天的首位行人。

當時,我能認得准嗎?那可不敢確定。但回想起來的話,我應該認識他的。如果沒猜錯,我先前救過他的。

多麼早啊!由水氣、雨絲、霧靄構成的流動的水簾,不斷從55米的高度一落千丈跌入尼亞加拉大峽谷,激起的水浪層層涌動、遮天蔽日,如果不是水氣擋住太陽光線的話,現在就應該是破曉時分了。當下季節若不是受逸動潮濕空氣的侵染,就像尖銳的鋼銼在肺里遭到了腐蝕一樣,早就已經是初夏了。

守門人推想,這個急匆匆的人神情恍惚、舉止怪異,他一定來自風景大街上的某個古樸莊嚴的酒店,然後直接穿過風景公園走過來的。守門人注意到,此人有一張「年輕而呈老相、瘦削蒼白的臉」、「蒼白蠟人的膚色」、「眼窩深陷但目光炯炯有神」。那副金絲邊眼鏡透露出身上有種焦躁不安的學生氣。他身高六英尺,高挑而消瘦,「背微駝著,好像是一輩子都在彎著腰背負重物似的。」看上去他行路匆匆是有意為之,但卻漫無目的,似乎有人在冥冥之中召喚他的名字。他身穿老式暗色的衣服。只要是來尼亞加拉大瀑布觀光的遊客都不會這麼穿著的。他一身黑色調,上衣沒有系扣子,露出裡面一件白色的棉襯衣,領扣開著,褲子的拉鏈卡住了,「好像這個可憐的傢伙,在黑暗裡穿衣服時太匆忙了一樣。」他的黑皮鞋和衣服是配套的,擦得鋥亮,「就這鞋,不是去參加婚禮就是去參加葬禮的。」他的腳踝閃著蒼白的光澤,打著赤腳。

沒穿襪子!配著那麼有品位的鞋。那一定是贈品嘍。

守門人喊道:「你好!」可那男人根本就沒理睬他。他不僅瞎而且聾,總之是沒有聽到。你可以看出來,他的精神高度緊張,像是一顆炮彈就要爆炸了:他決意要去某個地方,步履快捷。

守門人提高了嗓門喊道:「嗨,先生,門票是50美分,」但那人依舊沒有反應。帶著一種絕望的傲慢情緒,他似乎對收費亭的存在視若無睹。他現在幾乎是在跑步了,姿勢不怎麼優雅,來回搖擺著,好像弔橋在他下面傾斜了似的。弔橋距離白浪滔天的激流只有五英尺,橋的支撐底板都被浪花打濕了,很危險。那人一邊緊拽著欄杆保持著身體的平衡,一邊努力前行。光滑的鞋底在腳下打滑。看上去他對干體力活不適應。那亮晶晶的圓眼鏡差點從他臉上滑了下來,幸虧他靠著弔橋把眼鏡往鼻樑上推了一下。他灰黑色的頭髮在頭頂變得稀少,露出一片蒼白的禿頂,倦怠、潮濕的鬈髮在他眼前隨風搖曳。

就在這時,守門人決定離開收費亭去追趕這個焦慮的人。守門人喊著:「先生,喂,先生!」他過去遇到過自殺的情況。次數太多了,他不堪回首。他在大瀑布景區工作30年了,資格很老。可60出頭的他追不上那個比他年輕的人。他懇求似地喊著,「先生!不要!該死的,我求你了——別這樣!」

他本應該撥打急救號碼的,電話在收費亭里,可現在拐回去已經太晚了。

站在山羊島的年輕人既沒有停下來憑欄眺望加拿大海濱的河流,也沒有像其他遊客一樣駐足冥思這喧囂激蕩的壯觀景象。他甚至沒有停下來擦拭一下滿是水滴的臉,也沒有將眼前散亂的頭髮拂去。在大瀑布的魔力驅使下。任何凡夫俗子都無法阻止他。

但你必須干涉一下,或者試一試。決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任何男人——或者女人——做出這樣不可饒恕的罪過——自殺。

守門人呼吸短促,頭暈目眩,踉踉蹌蹌地跟在他後面,向年輕人喊著;而這時,那年輕人正一直往前走,走向坐落在馬蹄瀑布上方那個小島南端的水龜角。這是山羊島最危險的一角,同時風景也最為美麗迷人。激流在這裡變得激蕩澎湃,奔騰的水夾雜著白色泡沫沖向15英尺的高空。幾乎看不到什麼。噩夢般的喧囂混亂。馬蹄瀑布是一個寬闊無比的洪流,橫幅最長達半英里,以每秒鐘三千噸的流量源源不斷湧向峽谷。空氣都為之咆哮、震撼。腳下的大地也為之顫慄。地表似乎正在四分五裂,分崩離析成無數碎片,墜入熾熱的地心去。時間好像凝固了。時間好像已經爆炸了。你好像已經逼近了萬事萬物的核心,這裡光芒四射、隆隆轟鳴、錯亂瘋狂。在這裡,你所有的動脈、靜脈,所有細微之處最精確完美的神經都在一瞬間癲狂了。你賴以棲息的寓所,大腦——也是你的儲藏室之一,將被碾碎為化學成分:腦細胞、分子和原子。所有記憶的陰影和殘留都會銷聲匿跡。

或許這就是大瀑布的允諾?奧秘?

正如我們厭棄自我。人類。這就是解救之路,只有寥寥無幾的人有如此的洞察力。

守門人距離年輕人大概有30碼的距離,看到他邁出了一隻腳踩在最低的那層欄杆上。這隻腳試探地踏在光滑的鍛造鐵欄杆上。但是那人的雙手牢牢地抓住了頂層扶手,拳頭緊握著。

「別這樣!先生!該死的——」

守門人的聲音被瀑布吞沒了。被冷冰冰地吐了回來。

他自己也幾近崩潰了。這是他在山羊島的最後一個夏天了。他傷心不已,悸動的心不斷為目眩神迷的大腦供氧。他的肺部也受了傷,不僅是因為河流激起水浪的刺痛,更是由於空氣中那種奇怪的金屬味道,它就來自在大瀑布東部和北部蔓延開來的工業城市,這是守門人一輩子生活的地方。你精疲力竭。你見得太多了。每一次呼吸都受到了傷害。

後來,守門人發誓說,他看到這個年輕人在縱身一躍之前的瞬間做了一個永訣的手勢:那是一種輕蔑的致敬,一種公然反抗的致敬,就像一位聰明魯莽的男生向年長者的挑釁;然而,這永訣也是真誠的,就像你面對的是你無意傷害的陌生人、目擊者一樣,你希望消解他心中因為沒能救你、眼睜睜看你死去所帶來的絲絲愧意。

接下來的一瞬間,這個年輕人,這個令守門人聚精會神關注的人,就輕而易舉地——消逝了。

隨著一陣心跳,消逝了。就在馬蹄瀑布的上空。

這可不是我見到的第一個可憐的混蛋,但上帝保佑我,讓他成為最後一個吧。

心煩意亂的守門人回到售票亭,撥打了尼亞加拉縣的急救電話,此時的時間是清晨的6點26分,大概是黎明後的一個小時了。

1

「不,上帝啊,不會是這樣的。」

傷害。屈辱。難以言表的羞愧。不是悲痛,現在還沒有。震驚的程度遠遠大於悲痛。

在紐約州尼亞加拉大瀑布的彩虹大酒店,阿莉亞發現了丈夫留下的神秘紙條,紙條就在他們蜜月套房裡的鏡子上靠著;到那時,他們結婚才21小時。就在午後時分,她從尼亞加拉大瀑布警方得到消息,一個酷似她丈夫吉爾伯特?厄爾斯金的男人在當天清晨縱身跳進了馬蹄瀑布,已經被水捲走了——「瞬間就消失了,至今了無蹤影」——應該衝到魔鬼洞急流①之外了;當阿莉亞聽到大瀑布下游這個風景自然區的名字時,距她結婚還不到28小時。

這些就是嚴酷殘忍的現實。

「我這個新娘,一天之內就成了寡婦。」阿莉亞大聲地說著,帶著難以置信的語氣。她是德高望重的長老會牧師的女兒,當然應該算是和上帝有關聯的,正如和世俗的權威有關聯一樣?

阿莉亞忽然伸出雙拳猛擊自己的雙頰,她想打自己,讓她那雙看得太多的眼睛變得青紫。

「上帝啊,幫幫我!您不會這麼殘忍的——對嗎?」

不,我會的。蠢婦人,我當然會的。你是誰,還能活著看到我的公正不成?

回答得如此迅速!一陣奚落這樣清楚地回蕩在阿莉亞的腦海,她幾乎以為周圍那些陌生的同情者全能聽到。

但還有值得安慰的是:在她丈夫吉爾伯特?厄爾斯金的屍體在河裡找到並確認之前,他的死訊都還是假設和非官方的。

阿莉亞仍然不是寡婦,還是個新娘。

2

……那天清晨醒來,她意識到了這個突如其來、不容置疑的事實:她將會一生一世獨守空房,可這一天從她的新婚之夜就開始了。雖然她已經不再是阿莉亞?朱麗葉?利特萊爾小姐而是吉爾伯特?厄爾斯金夫人了,但她還是一個人獨自醒來。她不再是尊敬的牧師先生和撒迪厄斯?利特萊爾夫人——她生活在紐約州的特洛伊市①,是特洛伊音樂學院的鋼琴和運嗓教師——沒出嫁的女兒了,而是成為了最近剛被任命為紐約州帕爾米拉城首個長老會教堂的牧師吉爾伯特?厄爾斯金的新娘。

婚禮的鈴鐺聲綿延幾百英里,跟蹤到了這裡。那種喧鬧的聲音一直在她耳邊迴旋。她頭疼難忍,大腦像被鉗子擠壓著,嗡嗡作響。她看到餐具就會噁心,好像腸子都腐爛變質了。躺在這陌生的床上,呼吸著潮濕的亞麻布的氣息、潮濕的肉體的氣息和絕望的氣息。這是哪兒,她在哪裡?他帶她來入住的這個酒店叫什麼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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