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3 弗吉尼亞 36

傑伊與萊諾克斯到達威廉斯堡的當天,馬修·莫克曼剛好不在。僕人說莫克曼明天才回來。傑伊留了字條,說還需要借錢,希望儘快與律師見面。他焦躁地離開律師的辦公室。家裡的生意一團糟,他可等不起。

第二天,為了打發時間,他去灰頂紅牆的州議會大廈轉了轉。去年總督解散了議會,今年選舉後又再次復會。議會廳樸素而昏暗,一排排長椅分列兩邊,中間設著個崗亭一樣的東西,想必是發言席。傑伊和幾個參觀者站在邊上的欄杆外。

他恍然大悟:殖民地政治如今已深陷動蕩。弗吉尼亞是英國在美洲大陸最早的一塊殖民地,如今也反對起自己的主人。

議員們正在討論威斯敏斯特最近的施壓舉措:英國議會宣布,凡被控叛國者,可交回倫敦進行審判。其所依據的法令可以追溯回亨利八世的時代。

會議廳里,議員們正討論得熱火朝天。傑伊厭惡地看著那些體面的地主一個接一個站起來聲討英王。會議最終通過決議:叛國法令與臣民受同輩陪審團 審判的權利發生抵觸。

接下來又是老生常談:殖民地交了那麼多稅,在威斯敏斯特國會上卻依然沒有足夠的發言權。議員們鸚鵡學舌,高喊著「無代表不納稅」 的口號。但這次,他們比往日更加離譜,居然號稱有權與其他殖民地議會聯合反對宗主。

傑伊料想總督一定不會讓這種議案通過。他的猜測沒有錯。午餐前,議會成員正討論一項次要的地方議題,一名警衛官突然打斷會議進程,並宣布:「議長先生,總督有令。」

警衛官將一張紙遞給書記員,書記員讀過後道:「議長先生,總督要求您的議院成員立即到會議室。」

傑伊幸災樂禍:這下他們倒霉了。

議員們紛紛上樓穿過走廊,傑伊也尾隨其後。參觀者站在會議室外的廳里,透過敞開的大門觀察。只見波特多特——這位外表斯文但作風強硬的總督大人正坐在橢圓形會議桌的一頭。他說話簡潔明了:「諸位的決定我已了解,職權所迫,我宣布議院解散,今日會議亦到此為止。」

在場的人目瞪口呆。

「就這樣吧。」波特多特顯出幾分不耐煩。

傑伊掩藏起內心的得意,看著議員們陸續離開會議室,下樓整理好桌上的文件,悻悻來到院里。

傑伊回到羅利客棧,坐在吧台喝酒。他點了午餐,吧台的女侍已經對他神魂顛倒,傑伊跟她調了調情。等餐時,他意外地發現好幾位議員都經過他身邊,走到後面一個較大的房間。難道他們要繼續謀反不成?

吃過飯,他準備查看個究竟。

正如他所料:議員們正在進行辯論。這些人根本無意遮掩。他們對自己所追求的目標盲目樂觀,所體現出的自信近乎瘋狂。傑伊納悶兒:難道他們就不明白,他們對抗的可是世界上最厲害的君主?他們真以為最終能僥倖成功?難道他們沒認識到,強大的英國軍隊遲早會將他們全部剷除嗎?

顯然,這些議員沒有這種覺悟。他們目中無人,儘管其中有人認識傑伊,知道他效忠英王,但也沒有反對他在后座旁聽。

一個頭腦發熱的議員正在講話,此人正是喬治·華盛頓。傑伊認識他。華盛頓以前當過軍官,做土地投機生意賺了很多錢。他並不擅長演說,但舉手投足間帶著堅毅,讓傑伊感受到一種巨大的衝擊。

華盛頓有個想法:北部各個殖民地的領袖已經組成聯盟,聯合抵制英國進口商品。倘若弗吉尼亞真想向倫敦政府施壓,他們也應該加入。

傑伊憤怒不已:什麼叫叛國言論?這就叫叛國言論。

如果華盛頓得了逞,傑伊父親的生意就會進一步遭到重創。除了運送犯人,喬治爵士的海運生意還兼顧貨運——茶葉、傢具、繩索、機器以及許多在殖民地無法生產的奢侈品和其他產品,可以說應有盡有。他在北方的生意已經大打折扣,這也是一年前家族生意出現危機的主要原因。

並非所有在場的人都同意華盛頓的看法。一些議員指出:北部的殖民地工業發達,必需品方面可以自給自足,而南方則主要依靠進口。他們問華盛頓:如果連針線布料都沒了,以後該怎麼辦?

華盛頓回答可能有例外情況,議員們也開始討論細節。一些人提議禁止宰殺羔羊,以增加當地的羊毛產量。華盛頓立即提議組成特別委員會,研究解決具體問題。這一提議獲得通過,他們也選出了委員會成員。

傑伊實在坐不住了。經過大廳離開時,萊諾克斯上前送信:莫克曼回來了,他已經看到傑伊的留言,希望次日早九點詹米森先生能賞光做客。

當地的政治危機暫時轉移了他的注意力,但現在,眼前的個人危機將傑伊拉回現實。他一夜沒睡,一會兒埋怨父親給了他一個沒有油水的種植園,一會兒又抱怨萊諾克斯目光短淺,沒有開墾新田。或許他的煙草完全符合標準,焚燒煙草是弗吉尼亞檢驗官對他效忠英王的報復?他在狹窄的床上輾轉反側,甚至懷疑莉茜是故意生下死胎,誠心不讓他好過。

他早早來到莫克曼家。這是他唯一的機會。不管問題出在哪,利用種植園創造收益的計畫已宣告失敗。如果借不到錢,那些債權人就要取消贖回權。這樣一來,他就會無家可歸,而且身無分文。

莫克曼似乎有點緊張兮兮:「我已經安排您的債權人來此與您會面。」

「債權人?你之前說是個財團。」

「啊,是啊——我玩了個小把戲,實在抱歉。這位債權人之前並不想透露身份。」

「現在怎麼又決定露面了?」

「我……我不能說。」

「看來是打算把錢借給我咯——要不然為什麼大費周章跑來見我?」

「應該是吧——他並沒有向我言明。」

屋外有人敲門,繼而響起一陣低沉的說話聲。來人了。

「這人究竟是誰?」

「還是讓他自己跟您介紹吧。」

屋門打開,來人正是羅伯特——傑伊的哥哥。

傑伊騰地一下站起:「是你!你什麼時候來的?」

「幾天前。」

羅伯特敷衍地握了握傑伊伸出的手。一年不見,羅伯特的做派越來越像父親——胖墩墩,目中無人,不苟言笑。「是你把錢借給我的?」

「是父親。」羅伯特道。

「謝天謝地!我還以為又要跟陌生人借債呢。」

「但父親已經不再是你的債權人。他死了。」

「死了?」傑伊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難以置信,父親還不到五十歲。「怎麼……」

「心臟衰竭。」

傑伊感覺彷彿天塌了一般。喬治爵士雖一向苛刻,但傑伊總算有個父親。他一直都在那裡,彷彿堅不可摧。突然間,傑伊眼中的世界變得更加如狼似虎。他坐在那裡,卻覺得少了依靠。

傑伊抬頭看了看羅伯特:他一臉得意,彷彿報了什麼深仇大恨。他在高興什麼?「還有,」傑伊問,「你幹嗎一副得意的嘴臉?」

「我成了你的債權人。」

原來如此。傑伊彷彿肚子上挨了一腳:「你這個卑鄙小人!」

羅伯特點點頭:「我要取消你的贖回權,這樣種植園也是我的了。格倫高地也被我以這種先貸後收的方式收入囊中。」

傑伊氣得連說話都困難:「你早就計畫好了。」

羅伯特點點頭。

傑伊強忍著淚水:「你和父親合起伙來……」

「沒錯。」

「我居然毀在自己家人的手裡。」

「是毀在你自己手裡,誰讓你只是個好吃懶做、懦弱無能的笨蛋。」

傑伊並不理會。他滿腦子只想著父親如何處心積慮將他引向深淵。還記得剛到弗吉尼亞沒幾天,傑伊就收到莫克曼的信。肯定是父親提前寫信,讓律師主動提供借款。他一定早就料到種植園經營困難,所以用這個方法把種植園從傑伊手中奪走。沒想到人都死了,他在棺材裡還在嫌棄這個兒子。

傑伊強打精神,像個老頭子一樣慢慢起身。羅伯特傲慢地看著他,臉上充滿鄙夷。莫克曼似乎還有些過意不去,他快走幾步,一臉難堪地幫傑伊開門。傑伊恍惚地穿過走廊,踏上泥濘的街道。

還沒吃晚飯,傑伊就已經喝得醉醺醺。

他一身酒氣,連垂青於他的女侍曼迪也對他失去了興趣。當晚,他醉倒在羅利的吧台前,第二天卻在自己的房間里醒來——應該是萊諾克斯扶他回的房。

傑伊想過自殺。他生無可戀:沒家,沒孩子,沒前程。如今破了產,想在弗吉尼亞發跡是沒希望了,而他又沒臉回英國。妻子恨他,連菲莉亞也成了他哥哥的財產。唯一的問題是怎麼死:一槍爆頭還是喝到吐血。

上午十一點,傑伊又喝起了白蘭地。這時,母親走了進來。

傑伊還以為自己發了瘋。他站起身,一臉驚恐地望著她。阿麗西亞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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