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3 弗吉尼亞 32

孩子死後,莉茜的世界變得一片灰暗,沒有人聲,只有雨霧作伴。她無心照管家中事務,任由家奴們自願行事。好一陣子後她才隱約注意到:是麥克在照管一切。莉茜不再日日到田間巡視,煙草田也甩給了萊諾克斯。偶爾她會拜訪桑姆森上校夫人或蘇西·德拉哈耶,她們都願意聽她傾訴,但她不再參加派對或舞會。每逢周日,她都出現在弗雷德里克斯堡的教堂,禮拜過後還要在墓地停留一兩個鐘頭,默默注視著那座小小的墓碑,假想著各種「如果」。

莉茜認為一切都是自己的錯:懷孕四五個月,她還騎著馬跑來跑去;她沒有聽從建議多加休息;胎死當晚,她還坐馬車跑了十英里,路上還不斷要麥克加速。

她埋怨傑伊當晚不在家,埋怨芬奇醫生拒絕上門為貝絲治傷,埋怨麥克對她的愚蠢要求言聽計從,但她最怨自己。她鄙視自己作為母親的無能,痛恨自己的衝動、浮躁和自以為是。她不禁想:如果我不是這副德性,如果我能跟普通人一樣理智謹慎,興許女兒現在還健康地活著。

這些她都沒辦法和傑伊溝通。起初聽說孩子死了,傑伊大發雷霆。他沖莉茜發火兒,發誓要一槍打死芬奇醫生,並將麥克狠抽一頓,然而一聽說死嬰是女孩,他的怒氣立即煙消雲散,彷彿莉茜從未懷孕一樣。

有一段時間,莉茜還會跟麥克說說話。生育的經歷讓他們走得更近。他用斗篷裹住她,撐住她雙腿幫她接生。喪女之初,麥克給了莉茜巨大的安慰,然而過了幾個星期,她發現麥克越來越不耐煩。莉茜想,這畢竟不是麥卡什的孩子,他無法真正體會自己的悲傷——沒人能體會。從此,莉茜對麥克也關閉了心扉。

三個月後,莉茜來到嬰兒房獨自坐下。新刷的油漆依舊閃著光亮,她想像著搖籃中女孩咯咯的笑聲和飢餓時的哭鬧,想像她穿著漂亮的小白裙和針織小鞋,想像她吮吸乳汁或在盆中洗澡。鮮活的景象令她淚如泉湧,而她卻不發出一點聲響。

麥克進屋時,莉茜正在獨自傷心。一次暴風雨中,煙囪里有碎物掉下,麥克跪在壁爐前著手清理。見她流淚,麥克並沒有多說。

「我太痛苦了。」莉茜道。

麥克並未停下手頭的工作。「這對你沒有好處。」他的聲音裡帶著嚴厲。

「我還以為你會比其他人更有同情心。」莉茜傷心道。

「你不能一輩子坐在這裡自怨自艾。人遲早都有一死。活著的人還得繼續生活。」

「可我不想繼續生活,以後還有什麼指望?」

「莉茜,別這麼可憐兮兮的!這可不是你的個性。」

莉茜啞口無言。自從發生了悲劇,沒有一個人對她惡言相向。麥克憑什麼在她傷口上撒鹽?莉茜道:「你不該這麼跟我說話。」

想不到麥克並不遷就。他把刷子一撂,兩手抓住她的胳膊把她從椅子上抓起。「別告訴我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

他怒不可遏,莉茜甚至害怕麥克會傷害她。「讓我一個人靜靜!」

「你已經靜了太長時間了。」他嘴上雖不依不饒,雙手還是放開了她。

「我該怎麼做?」

「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坐船回家,去阿伯丁找你媽媽團聚,投向桑姆森上校的懷抱,跟個沒出息的傢伙一起逃走也可以。」他欲言又止地望著她,「要麼就安下心好好跟傑伊過日子,再生個孩子。」

這讓莉茜十分意外:「我還以為……」

「以為什麼?」

「沒什麼。」她早就察覺到麥卡什對她頗有好感。工人派對告吹後,他的溫柔儼然是愛的表達。他吻掉了莉茜臉上的淚珠,那個擁抱里也不可能只有同情。

而莉茜的回應里不僅僅是渴望同情。她緊靠著麥克堅實的身軀,享受著那雙唇的觸感,這不單是因為她顧影自憐。

然而孩子死後,所有這些情感全都淡漠了。她心無所依,沒有了熱情,只有悔恨。

她為擁有這些念頭而羞愧。慾火焚身的少婦色誘年輕力壯的男僕,這可是漫畫小說的經典橋段。

麥克不光是個年輕力壯的男僕。莉茜漸漸發現,麥克是她見過的最了不起的人。她知道,麥克傲慢、固執,而且自以為是,為此捅了不少婁子。儘管如此,莉茜還是不禁佩服他:從蘇格蘭煤礦到弗吉尼亞種植園,他一直勇於挑戰殘暴的權威。而每次他惹上麻煩無不是因為替他人挺身而出。

然而,傑伊畢竟是她的丈夫。他懦弱愚蠢,甚至還欺騙過她,但莉茜畢竟是傑伊的妻子,她必須對他忠誠。

麥克依然望著她。莉茜好奇他在想什麼。她還以為麥克所說的「沒出息的傢伙」就是他自己。

他試探著摸摸莉茜的臉頰。莉茜閉上眼睛。如果母親看到這一幕,一定會說:你是傑伊的妻子,發誓要對他忠誠。你到底是女人還是孩子?身為女人,順境中要堅持,逆境中更要信守諾言。這才是承諾的意義所在。

如今她卻放任其他男人撫摸她的臉。莉茜睜開眼睛,許久地望著麥克。那碧綠的眼睛裡燃燒著渴望。她狠下心,突然的衝動下,重重打了他一巴掌。

那感覺就像是往石頭上扇巴掌。麥克身子沒動,表情卻發生了變化。他的臉沒受傷,心卻在流血。他既吃驚又傷心,莉茜甚至想立刻道歉並擁抱他。她拼盡全力剋制著自己,並用顫抖的聲音道:「你別碰我!」

麥克一言不發地看著他,眼裡充滿著吃驚與哀傷。她再也無法承受,起身離開了房間。

麥克說「安下心好好跟傑伊過日子,再生個孩子」。莉茜琢磨了一整天。她越來越排斥與傑伊同床,可這是她作為妻子的責任。如果連這一點都做不到,她就失去了做妻子的資格。

那天下午,她洗了個澡。每一次洗澡都頗費周章:卧室里擺一隻錫盆,五六個壯實的姑娘跑上跑下從廚房灌熱水送上樓。洗完澡,莉茜換上乾淨衣服,下樓準備吃晚飯。

冬日清冷的夜晚,壁爐里火苗跳躍著。莉茜喝了幾口葡萄酒,試著與傑伊聊些輕鬆的話題,就像他們結婚前一樣。傑伊愛搭不理。這也不奇怪,她想,這麼長時間我也對他不聞不問。

吃過晚飯她說:「孩子的事也過去三個月了。我現在沒事了。」

「什麼意思?」

「我的身體已經恢複了。」對此她不想多說。死產之後數日,她乳房下垂,泌乳不斷;她每日下體微微滲血,雖然持續了好一陣子,最終也停止了。「我是說,雖然肚子不像以前那麼平,但其他地方都好得差不多了。」

傑伊依舊不解其意:「你為何跟我說這些?」

莉茜耐著性子道:「我的意思是,咱們又可以做愛了。」

他冷笑一聲點燃了煙斗。

這可不是女人所期待的答覆。

「今晚你會來我房間嗎?」莉茜追問道。

傑伊顯得有點惱火,不耐煩地說道:「這種話應該由男人來說!」

莉茜站起身:「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已經可以了。」莉茜委屈地回了自己房間。

米爾德里得上樓幫她寬衣。解下襯裙時莉茜假裝隨意:「詹米森先生就寢了嗎?」

「應該還沒。」

「他還在樓下?」

「應該是出門了。」

莉茜看著女僕俏麗的臉孔,她的表情似乎暗藏玄機。「米爾德里得,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十八歲的米爾德里得還涉世未深,完全不知道如何欺瞞。她躲避著莉茜的目光:「沒有,詹米森夫人。」

莉茜肯定她在說謊。但原因何在?

米爾德里得開始幫莉茜梳頭。莉茜思索著傑伊可能的去處:他總在晚飯後離開,有時說去打牌,有時又是看鬥雞,有時候所幸沒個理由。她一直以為丈夫是和其他男人一起在酒館喝酒。真若如此,米爾德里得也就不必隱瞞了。如今,莉茜開始考慮其他可能。

難道她丈夫有了別的女人?

一個星期過去,丈夫還是沒來她的房間。

莉茜滿腦子都是傑伊出軌的想法。唯一想到的可疑人物是蘇西·德拉哈耶。她年輕漂亮,丈夫又經常不在家。同很多弗吉尼亞人一樣,她丈夫也沉迷於賭馬,有時為了一場比賽甚至不惜花兩天時間趕去比賽地。難不成傑伊在晚飯後偷溜出去,騎馬去德拉哈耶家跟她幽會?

莉茜告訴自己,這都是她的憑空想像,疑慮不久就會消失。

第七天晚上,她從卧室的窗子向外看去,發現黑暗的草地上有點點搖曳的燭火。

她決定跟上去。

夜裡幽暗寒冷,但她顧不得換件厚衣。莉茜抓起披肩,一邊下樓一邊將披肩搭在肩頭。

她溜出家門。兩隻睡在門廊的獵鹿犬好奇地看著她。「羅伊,雷克斯,來,來!」莉茜跑過草地追尋燈火,兩隻狗跟在身邊。很快,燈火消失在林間,但莉茜依然能夠分辨:傑伊——如果那個人真是他——正欲前往晾房和包工頭住地。

也許萊諾克斯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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