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2 倫敦 23

當晚,莉茜徹夜未眠。

傑伊說當晚可能會出亂子,而她坐在卧室里等待著,小說攤在膝頭,一字未讀。傑伊後半夜才到家,渾身污泥血跡,鼻子上還包著繃帶。見他平安歸來,莉茜高興得緊緊擁抱丈夫,白色的絲裙也沾上了污跡。

她叫醒傭人,讓他們燒些開水,一邊幫他脫衣、洗澡、換睡衣,一邊聽他細細講述暴亂經過。

兩人在寬大的四柱床上躺下,莉茜試探著問:「麥卡什會被處死嗎?」

「但願吧。」說著,傑伊用手指輕輕碰了碰鼻子上的繃帶。「我們有目擊證人,證實是他煽動工人鬧事,還襲擊了軍官。如此罪行,應該不會有法官會輕判。可如果有有權勢的人替他求情,那就不一定了。」

莉茜眉頭緊皺:「我沒覺得他性格暴力。他也許不服管束,以下犯上,粗魯無禮,自以為是——可他絕對不是野蠻人。」

傑伊不以為然:「也許吧。但一切已經安排好,他跑不了。」

「什麼意思?」

「菲利普·阿姆斯特朗爵士暗中來倉庫見父親和我。他想以煽動暴亂的罪名逮捕麥卡什,基本就是想讓我們把罪名坐實。所以我跟萊諾克斯就謀划了一場暴亂。」

莉茜大吃一驚。一想到麥克是被人惡意激怒,她心裡就更不是滋味。「這下菲利普爵士滿意了?」

「當然。克蘭布拉夫上校很欣賞我鎮壓暴亂的措施。將來退伍時也可以風風光光地離開軍隊了。」

然後兩人在床上歡愛起來,可是莉茜心中不安,連愛撫都無法全心享受。通常,床榻上的莉茜都是活潑歡實,翻來覆去,肢體扭轉,又是親吻,又是說笑,有時還喜歡把傑伊壓在身下。傑伊自然留意到妻子今日舉止反常,事後他道:「你今天格外安靜。」

她找了個借口:「我怕弄疼你。」

傑伊並未多想,不一會兒便安然睡去。莉茜輾轉難眠。傑伊的公義觀又一次引起她的不安。每一次有壞事發生,都跟那個萊諾克斯有關。傑伊本性不壞,這一點莉茜並不懷疑,但他容易被奸人帶上邪路,尤其是萊諾克斯這種有主意的老狐狸。好在一個月後他們將動身前往美國。等船一離港,以後便再與他毫無瓜葛。

她還是睡不著,彷彿心頭壓著塊沉甸甸、冷冰冰的大石頭。麥克·麥卡什快要沒命了。那天早上在泰伯恩刑場,看陌生人被絞死的莉茜都不敢直視。童年的夥伴將要面臨相同的命運,莉茜更是於心不忍。

她告訴自己:麥克的事不該她來管。他逃離霍克村,犯了法,罷了工,還參與暴亂,麻煩惹了個夠。事到如今,莉茜的責任不是拯救麥卡什,而是守著她的丈夫。

話雖如此,可她依舊無法入眠。

當窗角泛起晨光時,莉茜起身下床。她決定著手為旅程打點行裝,吩咐傭人把新買的防水皮箱拿出來,在裡面放上結婚時收到的禮物:桌布、餐具、瓷器、玻璃器皿、烹鍋以及刀具。

睡醒後的傑伊傷口依舊作痛,脾氣也毛毛躁躁的。他喝了一小盅白蘭地,沒吃早飯就去了軍營。莉茜的母親還住在詹米森家,傑伊一走她便上門探望。母女倆來到卧室,動手整理起莉茜的絲襪、襯裙和手帕。

「你們坐哪艘船走?」哈林姆夫人問。

「『薔薇蕾號』,詹米森家的船。」

「到了弗吉尼亞,你們怎麼去種植園?」

「遠航船隻沿著拉帕漢諾克河一路到弗雷德里克斯堡,那裡距離莫傑府只有十英里遠。」莉茜看得出,母親為她舟車勞頓十分擔心,「媽媽,別擔心。現在已經沒有海盜了。」

「一定記得自帶淡水,把桶放在自己的船艙,不要跟船員分著用。我給你準備個藥箱,以防生病。」

「謝謝,媽媽。」船上艙室狹窄,食物不幹凈,水又不新鮮。比起海盜打劫,這些東西似乎更可能要了她的命。

「船要走多久?」

「六七個禮拜。」莉茜知道這只是保守估計:要是船被吹離航線,怎麼著也得走上三個來月。這樣一來,生病的機會就更大了。但她和傑伊年紀輕輕,身體強壯,應該經得住辛苦航程。這將是一次精彩的冒險!

她迫不及待地想看看美國:全新的大陸,花草鳥獸,風土人情,飲食空氣,一切都全然不同。每次想到這些,她都不由得一陣激動。

來倫敦已有四個月,她對這個城市的厭惡感也與日俱增。上流社會的彬彬有禮讓她覺得無聊透頂。她時常跟傑伊一起與其他軍官夫婦用餐,男人們聊賭局,對上級品頭論足,而女人們凈說些帽子、傭人之類的話題。莉茜根本聊不來這些,而每次一開口,她的言論總是語驚四座。

每周,夫妻倆都會去格洛夫納廣場一兩次。至少在詹米森家,談論的都是些實實在在的話題——生意、政治、今年春天席捲倫敦的罷工潮和騷亂。不過詹米森家對這些問題的看法有失偏頗。喬治爵士張口閉口都是工人的百般不是,羅伯特預料危機不可避免,傑伊則主張以軍隊鎮壓。沒有一個人想過要從另一方的角度思考問題,包括阿麗西亞。當然,莉茜並不贊同工人罷工,但也相信他們這麼做必定事出有因。而在格洛夫納廣場家中光鮮的餐桌上,這些可能性從未有人討論。

「您一定樂得回哈林姆莊園吧。」莉茜道。

哈林姆夫人點點頭說:「詹米森家是很慷慨,可我還是想念咱們簡樸的小家。」

莉茜把喜歡的書裝進箱子:《魯濱孫漂流記》《湯姆·瓊斯》《藍登傳》——全部都是冒險故事。男僕敲門進屋,說樓下一位卡斯帕·格爾登遜先生求見。

莉茜讓男僕重複來客的姓名。難以置信,格爾登遜居然有膽量來詹米森家登門拜訪。她知道自己應該回絕:這個人煽動並支持罷工,讓公公的生意蒙受損失。但她實在擋不住好奇的誘惑,於是吩咐男僕將客人帶到會客室。

見是見,不過莉茜沒打算給他好臉色。一進門,她便劈頭蓋臉道:「您惹的麻煩可真不小啊。」

然而格爾登遜並不是她所想像的樣子——咄咄逼人,自以為是。眼前這個人眼睛近視,邋裡邋遢,聲音尖銳刺耳,活像個漫不經心的教書先生。「我絕不是有意而為之,」格爾登遜道,「我的意思是……這話當然沒錯……但絕不是針對您。」

「您來這兒有何貴幹?要是我丈夫在家,肯定拎著耳朵把您轟出去。」

「麥卡什被控煽動暴亂,現正關在紐蓋特監獄。三周後會在老貝利街受審。這可是死罪。」

他的話彷彿一記重擊,但莉茜壓抑住情緒,冷冷地說道:「我知道。太不幸了——他那麼年輕,還有大好的人生。」

「想必您心裡過意不去吧。」格爾登遜道。

「你真是出言不遜!」莉茜大為光火,「是誰鼓勵麥卡什爭取自由?是誰告訴他為權利而戰?是你!你才應該過意不去。」

「的確。」格爾登遜平靜地說。

如此反應莉茜沒有料到——她還以為格爾登遜會憤起反駁。他的謙遜也令莉茜平息了怒火。她的眼中湧起熱淚,但她拚命壓抑著。「他真該留在蘇格蘭。」

「想必您也知道,很多人犯了重罪也不一定判死刑。」

「是啊。」希望當然還有。她心裡稍微好受了一些。「您認為麥克有可能獲得皇家的赦免嗎?」

「這取決於什麼人願意為他求情。在我國的法律制度下,影響與人脈決定一切。我會為他爭取,但我的話並沒有多少分量。多數法官都視我為眼中釘。可是,若是您肯為他出面求情——」

「我做不到!」莉茜回絕道,「我丈夫就是控告方,如果我出頭,那就是背叛。」

「這能救他的命。」

「可傑伊會淪為別人的笑柄!」

「興許他會理解呢——」

「不會!絕對不會。沒有一位丈夫會理解。」

「請考慮考慮——」

「不用考慮。我會另想辦法。我可以……」她極力思考著,「我會給霍克村的約克神父寫信,請他來倫敦為麥卡什求情。」

格爾登遜道:「一個蘇格蘭的鄉村牧師?恐怕他也起不了什麼作用。只有您能幫上忙。」

「這不可能。」

「我不會跟您爭辯——說得越多,您越是決絕,」格爾登遜說著往門外走,「從明天算起還有三周時間,您隨時都可以改變主意。只要到時候來老貝利街就行。請記住,人命關天。」

格爾登遜一走,莉茜放聲大哭。

麥克被關在紐蓋特監獄一間普通牢房裡。

前一夜發生的事情他只記得些片段:恍惚中似乎有人捆住他手腳把他扔上馬,去了倫敦另一頭。那裡有幢高樓,窗子都鑲著鐵欄杆,院子里鵝卵石鋪地,有樓梯,還有個大鐵門。然後他就被帶到這裡。屋裡一團漆黑,幾乎什麼都看不清。挨打再加上勞累,麥克昏昏沉沉進入了夢鄉。

醒來時,他發現自己置身於一間足有科拉住處那麼大的房間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